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是一片熟悉的顏色。吊燈寂寞而空洞的形狀，一成不變。
    林洛緩緩動了動，身體卻疲憊得使不出力氣。
    “洛兒你醒了？”耳邊傳來林母刻意放輕的聲音，似乎是怕嚇著他。
    林洛側身蜷著，半邊臉頰埋在枕頭裏麵，眼睛又微微閉了起來，沒有說話。
    林母伸手輕輕碰上他的頭，想要替他理一理淩亂的發。
    林洛往旁邊移了一下，躲開了。
    林母一頓，想起什麼，把手收了回來。
    “洛兒，醫生說你神經短暫性麻痹，今天就好好在家休息吧。”
    可是你為什麼會一個人昏睡在那種地方，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狀況。為什麼到最後你還是把自己弄得一團糟。
    餘下的話她都沒有再問。隻是為他掖了掖被子。
    林洛嘴唇動了動，林母看見了，於是沒有立即走開，等著他說。
    林洛呆呆望著床頭的照片，一點表情也沒有。他問：“哥呢？”
    “暫時還沒醒。”
    林洛沒再說話。
    “什麼都別再想，先好好休息一天。”林母拍了拍他，起身離開了。
    房間裏比之前更加靜謐了，隻有窗簾微動，偶爾發出一點聲響。
    林洛緩緩爬起身，抱著腿坐在床頭，臉貼在膝蓋上，側著頭，盯著那張照片發呆。
    照片裏的人，都是年少的樣子。
    [“洛兒你回頭，看我一下就好。乖。”]
    [“我才不拍。兩個男人這樣肉不肉麻。”]
    [“你不回頭的話，我就去親鄰班那個女生了。”]
    [少年在話音中驚慌失措地回過頭。瞪著眼睛。]
    [——哢嚓。]
    [“真好騙啊。”]
    林洛把手伸過去，取過相架，把裏麵的照片抽了出來，然後撕碎。
    一下一下。撕成一條一條，然後再撕成一塊一塊。
    最後就像拚圖一樣，都變成了小碎片。
    徹徹底底，幹幹淨淨。
    他望著已經空了的相框，突然笑起來。
    然後他下床，打開衣櫃，挑出衣服，整整齊齊地為自己穿上。
    林漓張開雙眼的時候，看見林洛站在監護室外麵，倚身靠著玻璃，清亮的雙眸專注地望著他。
    他戴著呼吸器，卻很努力地，對著他露出一個笑容。
    林洛隔著窗戶對他做出口型：哥。
    嗬出的白氣也隻是讓很小一塊區域的玻璃霧了一下。
    莫啟嚴走過去摟過他的肩膀，說：“不是告訴你小漓不會有事的嗎？傻瓜。”
    林洛沒有再掙開。
    林漓的情況漸漸好起來，半個月後轉入了普通病房。
    林洛每天都在醫院裏守著他。喂他吃飯，幫他擦洗身體，照顧他的生活，寸步不離。
    林漓望著窗外發呆的時候，他都坐在床邊，一心一意地削著水果。雖然永遠隻能是連皮帶肉一起削得慘不忍睹。
    莫啟嚴每天不管公司有多忙，都會抽空去醫院一次，有時候隻是安靜地陪林洛坐著，看他笨拙地做那些瑣事，有時候會
    跟著林洛陪林漓去散步，隻是遠遠地跟著。
    這天晚上他來得有些晚，走進病房的時候就看見林洛趴在林漓床邊，已經睡著了。
    林漓正一縷一縷地摸著他的頭發，聽見腳步聲，轉過頭看見莫啟嚴，好看地笑了笑。
    莫啟嚴隻是微微皺眉，走過去，把林洛打橫抱了起來。
    “好冷淡啊，”林漓笑著看他，一點也不惱的樣子，說，“都不向我問好嗎？”
    莫啟嚴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呐呐，啟嚴，你其實很心疼吧。恨不得把他綁回去，就關在你的世界裏，一步也不出來，對不對？”林漓無聲無息地
    笑起來，神情愉快，“你心裏一定是這樣想的。”
    “鬧夠了就滾回子烈身邊去。”莫啟嚴冷淡地說。
    林漓覺得好玩般，手臂撐在腿上，托著下巴盯著他，輕快地問：“啟嚴你是不是很恨我？”
    莫啟嚴冷笑了一下：“沒必要。”
    林漓露出大為吃驚的表情，訝道：“怎麼會？”
    莫啟嚴冷冷掃過他的臉，不再說話，徑自往門口走去。
    “莫啟嚴我警告你哦。”林漓幽幽的聲音摹地自背後傳來。
    莫啟嚴停步，轉頭看他。
    林漓雙手向後撐住身體，伸直雙腿，愜意地晃著，他臉上的表情純真而無辜，一臉的平和，對著莫啟嚴的臉蛋也還是那
    樣清秀動人，和林洛簡直一模一樣。
    “你最好把他守住哦，看得緊緊的。”他揚了揚下巴，指著莫啟嚴懷裏的林洛，突然溫柔地笑了，“如果讓他逃回來的
    話，我不確定能控製自己哦。如果到時候把他弄得支離破碎我不負責哦。別怪我事先沒有提醒你。”
    “我做了不一定說，但是我說了，就一定做哦。”他的聲音，至始至終都是歡愉的。
    莫啟嚴低頭看了看睡得很安靜的林洛，然後他抬眸直視著林漓。
    “你哪裏像洛兒？難怪他從來不會認錯。”
    餘音落的時候，林漓丟出去的枕頭砸在門邊的牆壁上，沒有扔中目標。
    莫啟嚴抱著林洛離開了。
    天氣漸漸不再那麼暖的日子，林漓完全康複，不必再待在醫院，終於可以回家。
    醫生特地囑咐林母，說林漓身體上雖然已經沒什麼問題了，但是情緒始終不夠穩定，平時要小心嗬護，避免他再受任何
    刺激。
    林母臉上微微有些疲憊的神色，她對醫生說：“小漓這次在自殺之前，看著明明是好的，不知為何，一下子就想不開了
    。有時連我這個做母親的，也不知道孩子們在想什麼……”
    “情緒失控起來都是一念之間的事情。平常多陪著他，免得發生意外。”
    林洛也在場，就站在窗邊，靠著牆，眼神直直地望著外麵，神情比任何一次都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隻有垂在身側的手指，一下一下，間歇性痙‖攣著。
    林漓被接回了家，林洛親自幫他把東西整理幹淨，走出病房的時候還硬要攙著他，結果被他在腦袋上敲了一下。
    “傻瓜，我又不是殘廢了。有手有腳，你幹嘛那麼緊張。”林漓又輕柔地摸著他的頭，笑容溫和，“讓你擔心了。不過
    ，我沒事了。”
    林洛吸了一下鼻子，然後“嗯”了一聲。
    他們的日子，又開始恢複到原來的樣子。平靜，普通。
    林母看著林漓像以前那樣嘻嘻哈哈重新開朗起來，心裏的石頭漸漸落了地。林洛一直在他身邊很近的地方，看得很緊。
    就好像他們都還在剛念初中那個時候，每天都快活得找不出苦惱的東西。
    隻有林家幾十年如一日照看著主屋前大花園的老花匠覺出了不妥。
    他每次拿那種長長的皮管給草地澆水時，一抬頭，就能看見林洛坐在二樓書房的窗框上，側身靠著玻璃，一個人長時間
    地發著呆。
    總是在同一個位置，用同一種姿勢，抱著腿，蜷成一團，就好像生命的一半，完全枯竭殆盡。
    老花匠看見他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有時候他替草地澆完水，再把花都修剪成型，林洛依然還坐在那裏。
    甚至連姿勢都沒變過。
    從老花匠這個角度望過去，隻有他凝滯的線條，太過深刻。
    以前他不是這個樣子的。以前的林洛，他會大叫著跑下來，搶過老花匠手裏的水管，胡鬧一氣，見誰就澆誰，連林母也
    不例外，結果就會被林母追著滿園子的跑，把老花匠心愛的植物踩得一塌糊塗。
    那時候老花匠就會心疼地喊：“小少爺你往屋子裏跑，快別糟蹋我的花了！”
    然後林洛就真的大笑著跑回屋子裏去了。
    可是下一次再來的時候他一樣不會記得不要再花園裏亂跑。他一樣會把老花匠的寶貝們弄得亂七八糟。
    老花匠記得自己有一次逮著過林洛，實在氣得狠了，就以下犯上地在他頭上重重敲了個栗子，疼得他哇哇亂叫。莫家那
    個少爺追出來，衝著老花匠語氣就有些不客氣了，反倒是林洛，一邊覺得頭上很痛，一邊卻對著莫啟嚴揮舞拳頭：“不
    許你凶許爺爺。是我把他的花踩壞了。”
    老花匠那時候是真感動，以為他知錯了。
    第二天林洛腦袋早不痛了，他照樣把老花匠剛剛擺好的一排花卉踢得東倒西歪。
    他能知錯，但你別指望他能悔改。一輩子都別。
    老花匠知道，那樣的林洛，才是林家小少爺。他不會為下一頓還有沒有飯吃而煩惱，他也不必為買不到限量版高級玩具
    而大鬧。
    他隻為找不到新鮮好玩的東西而坐立不安。
    林家上上下下沒人不知道他胡鬧的程度的。比之他哥哥林漓的早熟懂事，林洛簡直就像一直隻有七八歲大的小孩。
    老花匠修剪枝椏剪累了，捶了捶腰，抬頭去看書房，林洛還坐著。他不禁歎息，心裏有些悵惘。
    那樣一個人，回來之後就變成這樣了。
    林漓少爺也是，那麼聰明沉穩的人，現在卻總是沉默寡言，還拿刀子往自己身上留痕跡。
    有時候倒寧願林洛再像以前那樣壞一些。壞一些的林洛讓人咬牙切齒。
    可是不會讓人心裏這樣泛著疼。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林洛拎著個袋袋從屋子裏麵出來，走過花園的時候，被老花匠叫住了。
    “小少爺，晚上是還要出去嗎？”
    林洛回過身看他，點了點頭。
    “……”老花匠頓了頓，才說：“很久沒看小少爺來院子裏玩了。你出去了一年，花園裏很冷清啊……”
    林洛有點受驚的樣子，眼睛瞪大了一點，抿了抿唇，對著老花匠，認真地說：“許爺爺，我以後再也不搗亂了。也不把
    你的花草踩壞了。我會很小心的。”
    他的表情太誠懇也太乖了，連老花匠也答不上話了，隻能怔怔地看著他。
    林洛拎起手裏的袋子，抱在懷裏，從花園一路往大門外走了。很快就看不見。
    老花匠終於歎了口氣，搖搖頭，轉身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