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烏啼夜 下部 (十)寒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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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
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了過來,月兒恢複知覺的時候,隻覺得很冷,仿佛自己沉睡了好些時候,周圍好象很暗很暗,一切都模糊地看不清。
這個聲音,好象是大哥?
[月兒,你沒事吧?]
[這裏是——]
未等自己說完那斷續不接的話,就突然狠狠地怔住了。
黑暗,那熟悉的黑暗,好幾個夜裏籠罩著她的,一生都如噩夢般相隨的黑暗。
[啊——]
月兒忍不住一聲慘叫,然後抱著頭狠狠閉起的眼睛。
[月兒,月兒,你怎麼了?]
關切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漸漸平緩了她恐懼的心情,瑟縮中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麵容。
[真的是,大哥?]
蘇靜點了點頭。
借著朦朧的月光,看到月兒雙手緊捂著耳朵,臉色蒼白而無力,雖然沒有淚,但那雙眼裏深深的恐懼感,卻是他自認識月兒以來,他第一次見到過,事情恐怕並不尋常。
[大哥?這是真的嗎,我不是做夢吧?]
[這不是夢裏,月兒別怕,有我在這裏。]
輕輕抓住了月兒顫抖的雙手,然後慢慢地把她的手放了下。
月兒的眼神,也隨著那雙手間一點一點化為真實的觸感。雖然背著月光的陰影,月兒看不見的大哥現在臉上的神情,但耳邊繚繞的聲音,指端觸及的感覺卻真實的無以複加。
[大哥——]
細碎的哭聲響起,月兒不顧一切地緊緊抱住了他,伴隨著溫熱的眼淚一起流著的臉龐。望著懷中水藍的影子,蘇靜先是一愣,然後用手輕輕摟過了她的肩膀。
這是他們第一次靠得如此緊密,熟悉溫潤的感覺仿佛多年以前埋藏在記憶的深處裏,他不願想起的那種心傷,而今月兒嬌小的身軀還在不停顫抖著,看著她的淚突然地流不止,蘇靜覺得從來沒有過如此的難受。
隨著淚的流盡,激動的心緒也慢慢地平息了下去,月兒坐起了身,一邊擦幹淚痕一邊問道。
[大哥,這裏是什麼地方?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裏?二哥呢?]
[二弟他沒和你在一起嗎?]
自看到月兒被抓入鬼祭壇,蘇靜就不止一次思慮楊逸可能的下落,此間卻是月兒向他問其下落,讓蘇靜覺得頗為驚訝。
月兒搖了搖頭道:[那天分別之後,我在觀裏並沒有找到二哥,我以為他隻是暫時離開一陣,所以就在那裏呆上了幾天。後來有天夜裏不知怎麼的,突然覺得昏昏沉沉,然後就失去了知覺,醒來後就在這裏見到了大哥你。]
[這麼說,這十天以來你都沒見到二弟?]
[嗯。]
月兒輕輕點了點頭,蘇靜陷入了沉默。
[大哥,這裏,到底是哪裏?]
月兒朝四周看了又看,顫抖著的聲音可以想見她此刻內心的恐懼,蘇靜定了定心,將所有事情前因後果簡單對她說了一遍。包括酒樓裏和殷無忌的見麵,荒野道上有又見她落入了殷無忌之手,然後又一起被殷無忌扣進牢籠。
[此刻我們,就在鬼祭壇大牢裏。]
[鬼——祭壇?]
聽見了鬼祭壇三字,月兒忽地刷白了臉色,隨之卻是執拗地站了起來,環顧四周一切,好長的時間都沒說出一個字。
[月兒?]
蘇靜試探地問道。
[大哥,我想……我曾經來過這裏。]
[什麼?]
蘇靜一時也愣住了,不明白月兒說的意思。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經常做夢夢到一個很可怕的地方。]每當憶起那個夢,一陣陣寒冷便縈繞心頭久久不散,[後來我漸漸意識到,那也許是我幼年時候的一些記憶,因為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總是記不起小時候被樓主收留之前的事情。]
月兒頓了頓半晌,繼續說了下去。
[現在我記起了,我曾經來過這個地方,就是在這裏,鬼祭壇——]
月兒失落地跌坐回了地上。
[沒想到,我還會……竟然還會,回到這裏。]
月兒顫抖著身體,她做夢都不想再看見的場景,卻是活生生近在眼前,然而今天這一切卻不是夢,是不能再真實的真實,那黑暗的觸感,那每一處相似的視野,還有那味道,如同埋葬著死亡的惡臭,那是——
零碎的記憶突然被串聯了起來,有如一股強大的衝擊力衝進了她的腦海,她的心。她一生記憶裏最不願觸及的惡夢,原來是真實地存在著,腦海裏閃過了許多過往記憶的片段,死亡的氣息,滿地的血海,枷鎖的重量,永遠一成不變的牢獄,還有藥的味道,沒錯,正是藥的味道——
她雙手顫抖捧起那一把細碎的,是蜈蚣,蠍子,還有各種各種不同的東西,她小心翼翼捧著它們,她感受得到它們就在她的手上不停蠕動,她怕卻不能丟,然後她顫抖著腳一步一步走向了那個煉藥爐,那裏有滾滾的濃黑的藥汁,四溢幾乎把人熏暈的味道,她的手早已被那一把把的細碎蟄得殘破不堪,黑色的血不住地流著流著,煉藥爐的一邊,還有個一成不變麵如蠟像一樣的人,拿著木棒不停弄著藥汁。
那藥的味道,她至死都不能忘記。
那個人,也是她至死都不該忘記的。
除了那人,她覺得再也看不到別的生命。
那人的臉永遠都是那麼地漠然,淡淡的沒有感覺,她總是害怕地看著他,捧過一把又一把的煉藥之材,而他卻永遠在那裏鼓弄著,煉出最鋒利的藥毒。
月兒仿佛是忘記了周圍的一切,腦海裏滿是那多年來回蕩不去纏繞的噩夢。
[然後,我記得這裏,我曾經被關押的地方,就是這裏。]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味道,卻不是她想再見到的。
每一日煉藥歸來,她就住在這裏,見不到任何風景,唯有這小小的一扇窗,可以稀微看見薄薄的月色,她的人生裏唯一純潔的白。
她的日日夜夜就這麼度過,直到有那一天。
記憶從那裏開始斷層而模糊,那一次,她捧著一盅煉成的黑色的藥。她小心翼翼地捧著,卻還是不小心打了翻去,藥液四濺著到了她的身上,毫無警訊的痛苦突然占滿了全身,而今回憶起來依然是那種窒息而沉重的感覺,她想呼救卻發不出聲音,她滿是痛苦的臉龐扭曲著,她伸出手,卻沒有人扶她起來,越來越模糊的視線裏,死亡的恐懼逼近了幼小而脆弱的她。
然後呢?昏迷的她醒來,卻見那個日日夜夜如蠟人一般的熟悉臉龐,此刻默默看著她。
痛苦已經消退散去,那人見她醒來,輕輕用手蔽住了她的雙眼。
[閉上眼睛,不論發生什麼都不要睜開眼看,我帶你從這裏出去。]
輕輕的耳語聲,是那人咬著她的耳朵說話,她聽話地閉上了眼睛,他用一條絲帶蒙住了她的雙眼,然後把自己背在了背上。
她忘記了那是什麼滋味。
她隻覺得她伏著的背動蕩不定,讓她覺得害怕覺得恐慌,而身邊彌散來了血的味道,很濃厚,純熱的液體飛濺在她手上,她的臉上,低低的慘呼聲回響在周圍,但她卻也沒有勇氣看。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一切都停了下來。
她感覺到異樣的風在她身邊流淌著,而在她身前,重重的喘息聲傳來。
她被放了下來,取下了蒙著眼的布塊。
入眼的一切,讓她徹底驚呆了。
眼前的那人,滿身是血,整個人就仿佛是浸染在血海裏一樣,血沿著他的眼,他的麵頰源源流下。
但那人,卻有一點點不一樣。
他不再如平日裏一成不變的蠟像一般,突然間月兒記得了,那時他竟然對著她笑了笑。
他竟然笑了。
月兒呆呆望著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伸起手,指著她身後一望無際的平坦大道。
[往這個方向跑,永遠不要回頭。]
他對她說道。
月兒不知所措,卻聽得他突然很凶地大叫一聲:
[快跑!]
然後她開始不顧一切狂奔。
沿著那個人為他指出的道路,她狂奔了許久,從黑夜一直到天明,直到她累倒在了路邊。
月光透過鐵牢的窗口投射了進來,灑下了一片銀白的顏色,漸漸衝散了周圍的黑暗,月兒坐在那裏,沐浴在這月光之中,一動不動仿佛一尊凝白的雕塑。
蘇靜沒有說話,他隻是靜靜坐在那裏,聽著月兒口中細鎖斷斷續續的言語,聽著她顫抖的言語敘述的一切。
一道異樣的顏色,驀地順著他的嘴邊流出。
那血,是帶著黑色的。
[大哥?]
強壓下了發作的毒,蘇靜緩了緩心緒。
[你中毒了大哥,我認得這毒,這是煉藥爐裏煉出的。]
[我沒事的月兒。]蘇靜強作笑顏道:[殷無忌設下了圈套,我隻是鑽進了圈套而已。]
[可是——這個毒猛烈非常的,很可能會……很可能會……]
月兒的聲音越說越小直至哽咽住,蘇靜卻是淡淡一笑。
[很可能會死,對嗎?]
月兒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並不怕死,我一生殺了很多人,如果有因果報應,那也是應該的。]
[大哥——]
[如果問我有遺憾的話,我也隻遺憾沒能死在他的手上。]
透過微薄的月光照耀,蘇靜蒼白的臉龐上卻不見任何慌亂,神情是那麼地安逸,那麼地自然。蘇靜就這麼透過小窗,望著窗外的月光。
月兒沉默了,她沒有多問,她也知道大哥心中所想的是什麼。
[大哥,你能不能告訴,你為什麼要殺了天鬆道長?]
蘇靜默默地投來無奈的目光,月兒立刻又加了一句:[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對不對?]
緩緩閉上了眼睛,蘇靜的思緒沉浸在了六年前的那個風雨交加之夜裏,仿佛昨夜的一場夢,卻總在不斷地清晰明朗。
[其實,我並沒有殺他。]
蘇靜終於抬起了頭,吐出了多年來最想說卻一直無法啟齒的一句話。
[什麼?]
月兒呆住了。
[那天——是道長抓著我的劍,刺進了他自己的胸口。]
這個沉在他們心底無數時光的謎團,她也曾想過千萬種理由千萬種可能,也想過大哥也許有的無奈或苦衷,但事實的真相卻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無論如何她也不敢相信,當初她和二哥看到的那一幕,原來是這樣——
[可你為什麼承認他是因為你而死的?為什麼啊——]
[他的確是因為我而死的,我並沒有說錯。]
蘇靜看了看她,心情裏卻是從來未有的坦蕩與舒適,原來說出真相是能夠如此舒坦的。
[如果不是我找到了他,他的確可以不死。他的死是他自己的意願,但也是因為我。]
月兒沉默了許久,然後說道:[大哥,告訴我一切真相吧!]
[嗯!]
蘇靜了然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