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如湧，一個身形瘦削的少年奮力往回跑，人牆密密實實將他包裹，如同溺水的繭，一步，一步，明明是跨出去了步子，卻絲毫感覺不到前進。
    “阿四，阿四！”不遠處有女子尖聲疾呼著他的名字，似是心焦火燎，又似是懊惱，“快出來！”
    他聽見了，接著使盡全身力氣撥開麵前的人，咬牙衝出人群，卻因為用力過猛而腳下一個趔趄，拚著一口氣跌跌撞撞跑到她身邊，才終於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極了快要窒息的魚。
    她蹲下來，秀氣的眉毛糾在一處，卻一言不發，隻默默用袖口擦去他額尖簌簌落下的汗珠，連沾上鬢發的汗滴子也不放過，直到他氣息漸勻，她才起身將他也一並扶起，撣去他白衫上的點點斑灰塵漬。
    “阿香……”他看著專心撣灰的她，低低開口。她應了一聲，並不抬頭看他。他有些納悶，再喚了一聲，“阿香。”
    她終於抬眸看他，語聲不複最初的尖銳，女子的溫柔一現無遺：“怎麼了？”邊說著，她站直了身子，替他理好衣襟衣袂，直到他看起來足夠幹淨清爽，她方才罷手。
    “沒……沒怎麼。對不起，我不應亂跑的。”他有些局促地握緊了雙拳，回想片刻前驚險模樣，仍是心有餘悸。那些學生，那些人……簡直就像是一群魔鬼，堵死了他的出路，如果遲一份，如他那樣的逆流者，豈不是會被人群踩踏成肉醬？他咽了口口水，嘟囔了一句，“一群惡煞……”
    “不可胡言。”阿香伸了食指湊近他唇畔搖了搖頭。“如今不比當初，即便頭上有著壓製，多少還是太平的，現今景況……算了，隻是以後碰上聚眾遊行可千萬莫要亂走，一不當心被當成是遊行隊伍裏的學生給抓到巡捕房去了，誰能保你平安無事？”她容色肅凜，透出與年齡不相吻合的穩重。
    他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也不作多申辯，隻是握住她的手，語聲切切地問道：“阿香……你也知道亂世不太平，不如……不如……”他似是想說什麼要緊的，卻驟然哽在了喉頭，急得他額發裏滲出了汗，隻一個勁兒重複著“不如”兩個字，什麼也說不下去。
    “不可能。”他既想得到這一層，她又怎麼會忽略？她挺直了背，努力作出高傲的姿態來，“你知道，不可能。”
    他終於停止了嚐試，目光卻如刀刃般刺向她的眸，驚得她倒退一步，強撐的傲岸亦是不堪一擊。他逼近她，咬牙切齒道：“你喜歡那個老夫子？啊？”他眼睛裏有妒火焚燒，不等她回答，他又道，“是了……我就知道，那老夫子給了你多少好處？給了你多少錢？還是給了你多好的去處？”
    “邱四，你給我閉嘴！”她忍無可忍地推開他，眉目間有著不容忽視的痛心神色，“徐梓對我好，是因為他引我為知己，他沒有給我多少好處，沒有給我多少錢，沒有給我多好的去處！”憤憤一席話，幾乎費盡她所有氣力，淚水湧上眼眶，她徒以右手捂住了臉，再出口卻是不管不顧的決然：“邱四，四年前我傾心於你，傾心於你的體貼，傾心於你的溫柔，傾心於你的一切又一切！不過才四年，不過才四年……你居然變了這副模樣，你高興的時候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跪在你腳下祈求你快樂，你不高興的時候巴不得全天下都跪在你腳下祈求你折磨！你這是什麼邏輯？”
    “我什麼邏輯？”他冷笑一聲，神態間流露出市儈的俗樣，“我沒什麼邏輯！我還真不知道哪個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當著自己跟其他男人調情……打得那麼火熱……”他大步上前，將不斷後退的她狠狠摟入懷中，眼底有陰鷙的笑意。
    他說：“如果那老夫子對別人玩過兒的女人也有興趣，那我就將你賣給他。”說罷，他無視她的掙紮，徑自湊近她的唇，深深吻下去。
    她的掙紮仿佛是撓癢癢，壓製她輕而易舉，他壓下她推他的手，將她抱得更緊。直到看到她的眼眸裏燃起了再也止不下去的怒火，他才慢吞吞放開她。
    出乎意料的是，她沒有給他一耳光泄憤，更沒有說出令他難堪的話，她隻是擦了擦自己的嘴唇，爾後道：“我知道了。”
    她知道什麼？他突然有些慌，也許是因為他害怕她知道了他不希望被知道的事情，也許是因為擔心她看不起他。
    她觀察著他的表情，一絲變化也不放過。
    ——看來她沒猜錯……那，居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