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晴對沈昕豪的稱呼有一個漸變的過程。最初相識，稱其為先生，沈先生。她是他的學生，又因為有一個安生，她其實與之也有親屬的關聯。不過，她絕對不會將“姐夫”這個詞語叫出口。她寧願承認，她隻是他的學生。後來，她隨著安生一起稱呼其為大先生。她覺得這個稱呼很神聖，有一種天賜的力量，讓她足以自豪的徘徊於他的世界中。再後來，她稱呼他為“昕豪”。隻是，那樣的流年，很是短暫，可以盡數。
    這會兒，她還是稱呼他為先生，或者帶上一個姓氏的。她在北平的一所初級小學校裏開始了教書生涯，與昕豪隔院而居，漸漸相熟。得知昕豪接到一封家信便匆匆坐上火車南下，她最先跑去寅子那裏求證。
    “他有事竟也不知會你一聲的？”辛晴一直以為，寅子在昕豪的生命裏總該是一個特殊的人。可惜，寅子搖搖頭，“不是的。他從來都是這樣。當初要回國，也是沒有通知過任何人的。隻是，我還是得知了消息，雖然遲了些，還是趕上了那班輪渡。”
    “好吧。”正巧，也想回家看看。辛晴這樣解釋自己突然也想回家的念頭。她總不至於去承認，自己實際是在關注一個人的行蹤，她不明白，自己這樣做的目的。在她北上之前，她告訴自己，追隨在沈先生身邊，是因為，安生是一個被捆住了手腳的舊時代女人。她不是，她可以出去，隨便走走。所以，她幫著安生守著昕豪，多麼可憐的解釋，她竟然蒙騙了自己。那麼，這次，昕豪明明是南下歸家的，她又跟上去算是什麼呢？親眼證實，安生的那句話是真的？“大先生對我還好。”
    是的，他因為一封信匆匆的放下一切趕回來，深究其原因，確實，對安生是在意的。信中說，安生有了身孕，錯吃了安胎藥，不過，已經搶救過來，現在安好。沒有讓他速歸的口吻，他卻連夜坐著火車回來了。
    到家時候，已經是黃昏，他沒有驚動父母，直接進了他妻子的房間。安生正在桌上擺開棋子，驚覺有人闖進屋，棋盤被敲亂，棋子散落了一地。她於是抬眼瞅了一眼昕豪，當下站起來，怔怔的端詳了兩秒。然後，眼裏閃過了一絲痛楚，低下頭，扶著腰，矮下身子，準備撿拾地上遺失的棋子。
    “不必撿。”昕豪命令的口吻，聲音不大，她卻聽得真切，當下放棄了努力，垂首低頭等著昕豪說話。
    昕豪蹲下身，三兩下把棋子掃入手裏，然後扔在棋盤上。他坐下來，隨手拿起一個杯子，是空的，他掃興的又放下。安生便走過去倒茶，恭敬的遞給他。
    昕豪開始慢飲。他指指床沿，“你坐。”
    安生坐下去，不知手腳應該放在哪裏。
    “孩子的事，我已聽說。”
    安生不敢抬頭看他，從昕豪的角度，也隻能看見一個埋得很低的頭，烏黑油量的頭發挽成了發髻，側邊別著一朵朱釵。安生時而輕輕擦拭一下眼睛，不過，昕豪看不見她的表情。
    “這一路上，我考慮了很久。”昕豪開始說話。安生卻猛然抬起頭，跌下床沿，幾乎是滾在地上，然後雙膝軟軟的貼著地，聲音近乎哀號。“大先生——”
    昕豪沒有料想到她會這樣做，一時間也沒有辦法，隻得再次以命令的口吻說，“你且先起來說話，這是什麼樣子！”
    他於是也站起身，不去看她，唯盯著斑駁的牆壁發呆。料想，她是應該起來了，才回頭。她竟是哭成了淚人，也不起身。
    他歎息一聲，終於還是伸出手，拽住她的胳膊。她順從的起來，被他按坐在床上。他竟然坐在了她的身邊。這個情景，即便是新婚之夜，她也沒能擁有的，此刻，大先生正是坐在了她的身邊，盡管距離遠了些。
    “我原本也沒有料到的，以為這場婚姻，隻是我不願意。沒想，你也是受害之人。可惜，事到如今，也無法挽回，隻能向前走走。你且告訴我，你心裏的想法。倘若你想回辛家，我願意與你休書一封。”
    “不！”安生心裏，沒有容許這個可能性的餘地。
    “你且莫及。若是你不想回去，也罷。”他停頓了好久，緩緩的起身，向前邁開步子。走到門邊，並不回頭，隻道，“若是願意留下，孩子的事，我盡可對父母有所交代，汝可放心。”
    安生懸在九天之外的一顆心一瞬間回歸了自己的身體，隨之，整個人也被抽出了靈魂，無力的倚靠在牆上。這時，昕豪竟然轉回了頭。他望著安生，覆滿一路風塵的臉有一絲疲憊的笑。“有了這小家夥，你總不至於太寂寞了。”
    再次轉身的一瞬，安生驚覺時間的逆轉，恍惚在不久之前的新婚之夜，他就是這樣決然的轉身。那時候，她以為，生活尚且還有一絲希望。如今的轉身，那個背影卻已經帶走了她眼中僅餘的微茫，她從來不曾擁有過的人，這時候，怕是永遠失去了再次擁有的可能性了。雖然，他是她的丈夫，應該一直都是，隻要她是願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