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弍十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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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弍十壹』
【天開始沒完沒了下起雨來。剛剛開始的時候,雨勢雖不見止,卻也沒有驟雨瓢潑。但是過了半月之後,勢頭慢慢上來了,怎麼也收不起來,竟有些瘋狂的意味。
起初我還開玩笑,問少爺是不是老天爺動了肝火,不好好發怒一場不解氣。我本是想少爺笑笑的,但是他隻是皺著眉,臉上帶了一點愁容。我知道他是擔心雨大得狠了,這裏又遭洪水。
他總是說活著的那些小老百姓,他們忙忙碌碌一輩子,其實不過圖個安寧,偏生生不逢時。
書讀得再少,這四個字的意思還是知曉的。在不該你活的時候,你偏偏要活。少爺說,生不逢時,連英雄也要折腰。可是誰又要做英雄了。這些都不要緊。我隻是不太明白,明明天下太平,活在當世的人,既沒有戰亂之苦,也不必因此被迫離鄉背井,算是頂頂幸運的了,為什麼少爺要說他們“生不逢時”?
少爺說:不懂就別問了。不懂有不懂的好。
他還說每個人都有清醒時無法任性的悲哀。
就像他自己。
安公子又開始和少爺走得近了。幾乎天天都來。隻有姑爺不來。
我就是覺得他是個傻子。這麼天大的事,竟然一點都不知道。嘴巴都是長在人身上的,誰隻要在暗處說個半字,傳到姑爺耳裏的時候,必定已經累成一種一種的了。他說一個故事,她也說一個,合在一起,再蠢的人都明白“無風不起浪”的道理了。
偏偏姑爺當真一點都不曉得。雖然這些事他不知道那是最好。
隻是林小親王府的下人們,嘴巴真是比上了蠟打了封條的酒缸還緊。
然而那個人再沒有出現過。那個高高在上的,年輕而美得豔麗的男人。
他是這個天下的主宰。他的名頭,那麼聲勢浩大,隻要他一句話,天下人都要臣服。
可是我知道那個人那天是來看少爺的。我雖然被他高貴的身份嚇壞了,可是我還是看見了。他望著少爺的眼神,那麼暗流洶湧,又那麼隱忍。
我不信姑爺沒看到。
可是姑爺不但是個傻子,他還是個瞎子。看見了也當沒看見。少爺的事,他反正沒拿一件放心上。少爺的事,他也全都不會聽進耳朵裏。
他又是個聾子……
少爺為什麼願意跟著這樣一個又傻又聾又瞎的人。他為什麼要守著那一個永遠不會溫暖起來的空屋子,直到他自己也變得渾身冰涼。
沒人知道。
那天他似乎被夢魘纏繞,著了魔一般神誌不清。
後來,整個皇城裏,都變得陰森森了。】
又一年雨季,按時進入這個天子庇佑的腳下城池,卻在一場又一場陰雨過後,變得人心惶惶。
有好幾戶大人家忙著舉家遷移,不知是暫時的還是永遠,總之整了幾大車的家當,攜家帶口地從城門外出去了。
這樣明目張膽地搬遷,也不怕歹人起了邪念,在路上就把他們搶空了。
憐生出去了好幾趟,都遇上了這檔事,不禁覺得詫異,回去之後問趙七落:“少爺,這避嫌的道理我都明白,怎麼那些個富人家比我腦筋還差?現在這樣明晃晃地跑出去,不就為了招土匪麼?”
趙七落難得地笑了笑,敲了憐生腦袋一下,不重,倒有些親昵:“你啊,誰說你腦子不好了?我們憐生比誰都精明著呢。”
憐生見他開心,也高興起來,得意地說:“那也是少爺教得好啊!”
趙七落哭笑不得:“我天天叫你學認字,你幾時肯心甘情願好好學了?你瞧瞧那些我給你挑出來的書,有哪一本是翻過三頁的?這會兒倒惦記我的辛苦來了。”
憐生摸了摸鼻子,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嘿嘿傻笑起來:“反正,隻要少爺聰明就好了。”
趙七落倒也沒再計較,看著憐生,又有些惆悵:“憐生你啊,這麼伶俐一個人,這輩子,不要叫我耽誤才好……”
憐生並不是太明白,隻是嚷嚷:“少爺怎麼會耽誤我?!”
趙七落沒有答他,隻是心裏落寞。
憐生又想起之前的問題,問趙七落:“少爺,你還沒告訴我,那些富人怎麼走了好幾批了?”
趙七落聞言微微擰了擰眉,許久才道:“躲命去了。”
“啊?”憐生顯然是被這種模糊的回答弄懵了:“好好的生意不做,逃命幹什麼?”
趙七落走到門邊,看了看像是用臉盆盛著倒下來一般的大雨,歎息道:“恐怕,這連年來的水患,今年最不饒人。”
憐生怪叫了一聲:“難不成還要被淹?這樣下去誰還住在皇城裏啊!”說著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頓悟過來的樣子,“怪不得那些人要逃。在這裏的話,家產全叫水淹了可沒人能賠。”
趙七落卻沒應。
“但是這也跑得太大膽了……”憐生想著還是搖了搖頭,“說不定到最後還是被人搶得身無分文。”
趙七落望著天,長時間沉默了一會兒,很久才輕輕說了一句:“有人保他們平安,愁什麼。”
隻是聲音太輕了,憐生沒有聽到。他在一邊盤算著,突然又大叫一聲:“啊!”
趙七落被他一驚一乍的樣子逗笑,問他:“你又怎麼了?”
憐生疾步走到他身邊,認真地說:“少爺,既然要被淹了,那我們怎麼還不走啊?快告知老爺夫人還有二小姐,一起離開這裏啊!”看他的臉色,是真的急了。
趙七落這下真的笑起來,眉眼彎成好看的弧度,眸色清亮,熠熠生輝,他道:“傻瓜,又不是第一遭,要淹也淹不到林小親王府,你又擔心什麼。好好在這裏待著吧。”
憐生許久沒見他這般動人的神態,一下子竟有些呆了,半天才回過神,訥訥道:“少爺你說不愁那我就不愁了。反正就算被水淹了,我也跟著少爺。”
趙七落又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但笑不語。
憐生覺得他好看得緊,心裏什麼愁苦都沒有了。
但是皇城外圍的人們,卻愁得不見天日了。
洶湧而來的大水還是把邊緣的地方衝得七零八落。有一股洪水衝進了一個小村子,房子商鋪全沒了。人也死了許多,災情一下子嚴重起來。
遲遲不見朝廷有什麼動靜。賑災的款項和食物都沒到,遍地的哀鴻,大有民怨沸騰的樣子。
向來足不出戶的趙七落不知為何,這次誰也沒有告訴一聲,竟然一個人去了受洪水威脅的地方。憐生知道的時候,已不見他人了,手忙腳亂趕了好幾天才終於追上他。
趙七落也沒有幾天前說笑時的神色了。皇城外麵的情況非常不好。一路過去都有饑餓的災民。憐生跟著他一路救濟了一些,但也顧得上這頓管不了下頓,連帶著他也食之無味了。
憐生知道趙七落心裏難過。他知道趙老爺從小是希望趙七落為官的,所以請老先生教過他許多官宦之道,具體都是些什麼內容他並不清楚,但他知道其中一樣,那就是如何為民謀生。他原本也不曉得這個的,但是因為那時候,趙七落似乎最在意這一項,常常在書房中深思,所以憐生才偷偷知道,趙七落麵上不說,卻都在心裏思量。
他們趙家上上下下都是心好的人。這一點,憐生是知道的。
他看著趙七落的神色,知道他在愁著。
可是有時候他望見趙七落的樣子,卻又覺得他心裏想著的,是別的事情。
那種東西,長久地壓在心底,到最後就變成一種病症,藥不到,病不除。
憐生自己也知道並不能為趙七落做什麼。最多不過是默默站在他身旁,在他一個人的時候,一直守著。一直一直……
這一天他們沿著古老的石街,一路往上走去。也沒有打傘。憐生安靜地跟在趙七落後麵,看著他的背影在雨簾裏那般單薄,不甚清晰。
大雨滂沱而下,淋透了趙七落全身,也讓他身邊的憐生喘不過氣。雨像是下瘋了,傾盆漫天。
他們在一座橋上停下。
趙七落站在雨裏,望著肆虐著水流的江麵,凝神不動。
憐生不敢叫他,不敢勸他躲雨。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隻是站在他身後,呆呆地陪他浸在雨幕裏。
他隻是知道他心裏有說不出的苦,道不明的愁。
趙七落一直靜靜站著,像河灘上那座被衝走的佛像。
有人拾級而上,漸漸走近,把傘撐在趙七落的上方,為他擋風去雨。
來的不是林恭澀,來的是安步言。
憐生看著他無言地把傘舉過趙七落的頭頂,然後那樣沉默地望定他。
趙七落回身,狂風依然大作,他的頭發粘著雨水,絲絲縷縷,那樣飄搖不定。
他看著安步言,像是笑了笑,卻不得心酸。
他說:“又一年水患迭起,不知是不是又將一片民不聊生……”
安步言望著他,沒有答話。
趙七落這一次真的笑起來,恍恍惚惚不似真實。
他喃喃:“我又何嚐不是在做著要置人於死地的事情。水患是天災,怨不得。那人禍呢?自作孽,豈可活?”
憐生聽著,不知為何突然落下淚來,混著雨水,嚐不出是鹹是澀。
安步言伸出手,卷了衣袖,為趙七落拭去飄灑在他臉上的水滴,隻道了一句:
“趙七落,別讓我這樣心疼你。”
趙七落看著他,這一刻,他們明明離得最近,就在心尖,卻逃不過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