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已經十五日了嗎？
    如此疏落而蒼涼的日子，竟然也會過得那麼快呢。
    從來沒想過，那個幼年即初露江湖，十五歲名動武林，十八歲成長為一代領袖的絕色女子，竟然會如此紅顏薄命。容顏如同紫薇一樣清靈的少女，卻因為淩厲的眼神和淡漠的神色而絲毫顯不出柔弱來。一支暮影簫，攝人心魂的曲調中暗含了多少殺機，變幻莫測的招數是難以有人能夠企及的高度。
    可是，從來沒有輸過的她，縱橫中原武林無人敢掖其鋒芒的她，竟然在她的母族，幾乎失掉了性命。這樣的結局，隻怕會成為她一生最大的痛。
    俊逸頎長的男子靜靜站在床邊，看著床上雙目輕瞑、呼吸平穩、毫無痛楚之色的女子，唇邊微微有了一絲笑意。
    清顏啊……如果你就此一睡不醒，我又要怎麼辦呢？你總是太要強，總是執意要一人扛下這世間所有的困苦和艱辛，不肯與任何人分擔。可是，若是這一次，我不顧你的意願為你承擔一次，你會怪我嗎？
    對不起，是我太懦弱。若你離去，我勢必無法承受那樣的痛苦，於是隻能把這份心痛留給你……若你不在意，那麼，就好好活下去。
    從前的我必然無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也會對一個人付出這樣的感情，濃烈得不顧一切。可是，當我遇到你，一切都變得不一樣。
    白色的帳簾隱隱透出紅色來，那是遙遠天際血紅色的落日，像一個女人猩紅的嘴唇，想要說什麼卻已經來不及，就那麼沉淪下去，永無再見之日。微微透明的紅浸染開來，洋溢著不祥的血色。
    床上躺著的人依舊寧靜，對這一切都毫無知覺。精致的麵容美麗如畫，隻是反常的蒼白。秦問弦伸出手，遲疑著、卻緩緩地接近了她的臉，小心翼翼地勾勒著她的容顏。
    知道麼？我要把你的樣子，永遠刻在心裏。
    那隻修長而充滿控製力的手，在握著冰泓劍的時候會讓整個天下無法直視，卻在這一刻如此溫柔，繾綣如同四月江南的春水，似染上了桃花的芬芳。指尖輕輕觸碰著她的臉頰，薄繭有些不易察覺的戰栗。她綿長濃密的睫羽在呼吸之間輕顫，掩住了那之後若秋水一般的眼神。從未如此相對，那是他們彼此的人生都從未有過的溫柔。
    秦問弦在床上坐下，伸手攬住了女子的肩膀，將她從床榻上扶起。堇色的衣袂像一個少女的幻夢，如此虛無，就像她像是時刻都會羽化消失的容顏。
    從她的襟懷處，忽然掉出了一方純白的顏色。
    身後的男子眼神一凝，仿佛有些詫異和不解，伸手拿過，觸手柔軟而溫暖，素白的細錦紋路有連綿的“卍”字花紋。輕輕抖開，那個霸主的眼神竟然在自己的字跡裏怔忡。
    “長途奔襲，謹防強弩之末。”
    隔了一段，又有幾個略小的字，筆跡就不如剛才的幾字那麼一氣嗬成，仿佛是思考了許久，方才一筆一劃地寫下的：“萬務珍重自身。”
    也許是因為寫在這樣的素錦之上，從來都是剛硬遒勁的自己竟然也透出了幾許柔和的溫情，隱含著一些不易覺察的關心和擔憂。
    那還是數月前，自己在長安時寫下的，派人快馬加鞭地送到了她的手中。現在看來，簡直有恍如隔世之感。
    隻是，她竟然將一塊普通的素錦，這樣長久以來都一直珍而重之地貼身收藏？是為了那上麵如許平常的字跡語言麼？甚至，連被困聖雪派許久也不曾丟開，在對他極度冷漠的時候也沒有放棄，那麼，自己為她付出生命，是不是也會更值得？
    原來，她的心也並不是一塊堅冰，她的情感裏也會有那麼一絲柔情。
    如此，就已足夠。
    眼神亮起來，男子將那一方素錦重新疊好，放在了她的枕下。
    深深吸了一口氣，秦問弦盤腿坐在她身後，雙眼輕閉，凝神於氣海，默默運氣，將全身的內息凝在手掌，倏然吐出，擊在麵前女子單薄的肩背中心。
    堇衣的人形晃了晃，精致的眉宇間愈發慘白起來，原本豐潤的嘴唇竟然隱隱有了些青紫！
    秦問弦出手如電，連點她全身上下數十大穴，將淳厚溫暖的內息一分分送進她的體內，然而，越到後來，他自己的臉色也越是蒼白，鬢角的汗水接而連三地滴落下來，可是手上的動作卻依舊毫不遲疑，認穴之精準堪比最好的醫生。
    仿佛是在瞬間打通了什麼難關，那女子的臉色奇跡一般地紅潤起來！些微淩亂的發絲間，也有些晶亮的汗水，濡濕了秀發。
    雨嘯堂主卻絲毫沒有鬆口氣的表情，而是伸手向數尺之外的書案上一揮，一點銀光好像是受到了什麼召喚，疾速飛向他的掌心。右手的食指與中指貌似無力地輕輕一並，那枚銀針準確地被夾在了兩指之間。
    左手發力，一股內息擊在書案的下部，整張木案都向後退去，唯獨案上的一隻掐金絲琺琅綴珠小瓶向前飛出，落進他的掌心。
    英俊的男子神色溫柔起來，用拇指撬開了瓶蓋，另一手拉起了女子的右手，用銀針刺破了她的五指指尖。肌膚刺破的一瞬，那隻素白纖長的手仿佛毫無知覺般一動未動，然而握著它的那隻手卻好像刺痛般地顫抖了一下。
    紅黑色的血珠沁出來，立即將整根銀針都染成了黑色！
    那樣渾圓的血珠落進了瓶中，秦問弦握著瓶身的手竟然感覺到那瓶中的雪蓮露都沸騰起來！
    那是毒血……
    昆侖絕頂的寒玉，從無解藥，天下至毒。
    清顏，我將用我生命的代價，去為你換來解藥。
    多希望，這解藥，也能解除很多其他的毒，包括我們之間最堅不可摧的屏障。
    扶著古清顏躺下，男子細心地為她蓋好了被褥，用手帕擦拭之後，手上血痕已經幾乎看不見，隻有在極其仔細的時候能夠看見五個小小的孔，是銀針紮破的印記。但是，這樣小的傷痕，也會很快痊愈，消失不見，一點痕跡也不留。
    就如一個消逝了的生命，無論曾經是怎樣的煊赫和傳奇，若是一朝死去，也會很快被所有人所遺忘，隻剩下隱約的耳語追隨那些傳說。
    然而他的笑意卻並不蒼涼，相反，還帶了許多的如釋重負和如願以償。
    一仰首，瓶中所有的液體全都灌進了嘴裏。
    沒有一絲血腥味，都是雪蓮清香芬芳的氣味，充盈了唇齒，然後是一股絲絲縷縷的涼意順著喉嚨一路流進了心肺中，就好像一條嗜命的小蛇，帶著陰謀達成的快意鑽了下去。
    可是，他卻如此心甘情願。
    秦問弦重新在床沿上坐下，外麵的天已經全黑。但是憑借著習武之人從小練就的視力，他還是能夠看清帳中的一切。然而，他還是點亮了燭火，如此，他就能將她看得更清楚。
    從此刻開始，他的生命已經真正進入了倒計時，還能這樣看著她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但是，他不會放棄每一刻。
    沒有多久，刻骨的寒冷和刺痛向他襲來，秦問弦咬緊了牙關，好像全身的關節都要散架一般的疼痛難忍。冷汗很快浸染了整個後背，然後是更加劇烈的寒冷。這樣劇烈的毒性已經讓普通人難以支撐，更何況，他的體內本來就有著多年積累下來的嚴重的寒毒。兩相疊加，普天之下隻怕沒有第二個人能夠支持。可是他卻可以。
    徹骨的冰寒……
    躺在床上的那個人依舊無知無覺，呼吸已經漸漸平穩舒暢，好像隻是寧靜睡去，而不是像之前那樣仿佛已經喪失了生氣一樣的凋零。
    為了她……什麼都值得。
    雨嘯堂主重又盤腿坐下，屏息運功。體內混亂的內息被強行歸並到一處，將毒質逆著經脈修習的心法送進自己的穴位之中，催動所有的修為讓血液運行過宮，每過一點時間，氣海的內息就好像空了許多，到了最後，好像全身十數年的功力全都流失一空。
    直接用內力將血液從十指間滴出，落進了另一隻瓶中。
    聽著瓶中血液融入雪蓮露時發出“嗤嗤”的聲響，男子滿意地笑起來。
    就知道可以的，哪怕身帶劇毒，但是為了她，有什麼是自己做不到的呢？
    若是……江湖人知道了曾經被奉為武林霸主的雨嘯堂主竟然會自己選擇了這樣的一個死法，可不知道會怎麼想呢。隻怕，都會嘲笑他，這樣沒有骨氣，竟然就此放棄了父親留下的基業和雄心壯誌，竟然為了一個女子而選擇放棄生命吧？
    但是，他不後悔。別人怎麼說，他根本不在意。
    秦問弦將瓶中的解藥喂進了床上女子的口中，看著她的喉頭微微一動，將那些液體吞咽了下去，終於放心，虛脫般倒在了一邊的靠榻上。
    就算不能和你在一起，也要留一滴血在你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