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金戈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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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穹護法,壇主令你速到正堂議事。”聽見下屬的稟告,深紅色長袍的男子放下了手中的刀,撩起衣角隨手將臉上的汗抹去,迅速向正堂而去。
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們的新壇主會在短短幾十日內讓整個落劍壇都敬畏如斯。一個十九歲的美貌女子,不僅僅擁有驚人的武功,更重要的是能夠收服人心。四大護法開始真正忠誠於她。同樣身為女子的白夜,哪怕在之前非常不屑一個比自己年少許多的女子,此時也是心服口服了。
來到正堂門口,正看見同時接到命令到來的其他三人。四人相視微笑,似乎有很多年都沒有感覺到落劍壇有這麼向上發展的感覺了。堂主任命來的這個新任壇主,真的是很好呢。
古清顏手段不俗,剛柔並濟,訓練的時候極其嚴厲,然而在平時又禦下溫和。她為他們挑選各自合適的暗器,教授他們如何精確而迅捷地一擊致命;她設立了製藥坊,配製各種奪命的毒藥,也為受傷的子弟療傷;她聽下屬們稟報事務的時候總是不厭其煩,經常還是四大護法看不下去,因為知道堂主還有很多的事情要交給她做,不忍讓她每天都熬到深夜。
然而不爭的事實卻是,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在一天天好起來,他們將成為雨嘯堂的驕傲,成為這個江湖上令人聞風色變卻獨一無二的傳奇!
“你們來了。”纖長的手指微微一動,飽滿的筆端沒有一滴墨汁飛濺出來,手中的玉管狼毫筆穩穩落在硯角,堇衣的女子闔上了一本文案,向著來人微笑。
她向來是冷漠的,然而落劍壇的這群人卻讓她覺得有一種真實的歸屬感。這群人都是十二三歲甚至更小就被選了進來,心思幹淨,沒有什麼耍心機的意思,而且有著江湖俠士的風範,忠誠、闊朗、銳利,倒讓她覺得能夠略微以誠相待。
“拜見壇主。”四人按慣例行禮,然而抬起頭來的時候嘴角也都有笑意。
年輕的青宇有些移不開目光。能日日看見如此美麗的女子微笑,落劍壇苦悶的日子,仿佛也有了色彩呢。
“我想,訓練要加緊了。”落劍壇主似有些憂心。
“堂主又決定出征了?這次是哪裏?”玄蒼瞪大了眼睛,露出些期盼的神色。他們都已經摩拳擦掌了很久了,就在等待著一個時機試劍。
古清顏並沒有被幾人激動地情緒感染,依舊沉聲道:“數月內將有大動。將征西方聖雪派。”
四大護法也是一驚。聖雪派!那個……傳說中的門派啊。與極北之地的漠龍寨並稱“北漠西雪”,在中原武林中顯得十分神秘,平日裏就算能夠聽見一些事情,也大多都是傳言,不辨真假。
而這一次,那個在下屬們心中英明神武、驚才絕豔的年輕霸主,竟然要將劍鋒指向那座高原雪山嗎?
心裏一直都有不好的預感,更不能說出是朝廷委派,因為這些江湖人向來認為朝廷官員魚肉百姓、屍位素餐,是死也不肯替他們賣命的。可是,秦問弦已經與皇帝達成了協議,就必然是無法更改的了。雨嘯堂主啊……武林之霸,何苦要跟宮廷官場牽扯不清呢?這到底是因為你身不由己,還是野心太大?偌大的雨嘯堂,都是屬於秦氏的力量,是你在這個世間激流漩渦中博弈的最有用的棋子吧。
“我在想,這一百個人,你們四人各領二十五人,悉心督導,應該不成問題吧?”
“任斌珩,當務之急是立刻派出盡量多的人手,收集一切關於聖雪派的資料。”雨嘯堂主手中拿著千葉閣主呈遞上來的資料,皺眉道,“這麼些年來,竟然隻有這麼些?未免太懸了,不知己知彼,難以心安哪。”
“堂主放心,此事屬下一定辦好。”幹練沉著的男子低頭領命。他是這個江湖上當之無愧最好的情報網絡建立者。須知想要稱霸,力量固然是最重要的,然而情報必不可少。若是不能準確把握到時機,許多的事情就都難以辦成了。
“堂主,”一旁的成沭陽起身道,“我還是覺得,如此匆忙地決定出征聖雪派,實在還是有欠妥當啊。畢竟聖雪一派對我多年來並無侵犯,師出無名,且昆侖山高路遙,如此勞師遠征,堂中普通子弟若是水土不服,將會十分影響鬥誌啊。”
秦問弦看著自己最近一力提拔的年輕人,眼神深得看不見底:“哦?你在質疑我的決定?”
成沭陽立即有些慌忙,然而咬咬牙,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屬下不敢。但是……”
“不用說了。”秦問弦揮揮手打斷他,歎道,“你很聰明,也敢直言,我很滿意。隻是你說的那些我何嚐不明白。隻是……”
“罷了罷了。”雨嘯堂主臉色並不好看,仿佛是接連幾日不曾休息好,眼瞼下也有淡淡的青色,“和你們直說也無妨,皇命不可違啊。你們以為,朝廷那一千人,是白給的麼?”
堂下的兩人齊齊一震。
皇命不可違……原來如此,難怪皇帝會將一千名官兵交到堂主手上,難怪今日堂主不時有公眾人來訪。
“而且,隻能贏,不能輸。”說完這句話,雨嘯堂主突然咳嗽起來,卻又極力忍住,向千葉閣主勉力道,“你去吧,要盡快完成。”
“是。”任斌珩腳步遲疑了一下,“堂主,您的身體……”
“無妨。”修長的手指用力握緊了金絲楠木的椅柄,指節透出可怖的青白色來,臉色愈發蒼白,“這幾日有些風寒而已,不用擔心。”
“堂主保重。”任斌珩離去,心中卻詫異不已。要知道,他們這樣的習武之人,內力深厚,是而冬季根本不用像普通人那樣穿得那麼厚,一般的風寒哪裏能夠侵入?更遑論雨嘯堂主這樣的絕頂高手了,怎麼會得風寒呢?他搖搖頭,也不多想,疾步回到千葉閣,準備調派人手出去收集信息。
聽見腳步聲已遠,雨嘯堂主再也忍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成沭陽並未見過見過一向冷定、高高在上的堂主有這樣的樣子,卻知道他遣走了任斌珩卻留下自己,顯然是一種信任,心下一定,便伸手去攙扶:“堂主,我扶您到榻上躺下休息吧。可有什麼藥?”
血跡不斷地從嘴角滲出,秦問弦根本無法回答這樣的問話,依靠著他的手臂甫一站起,立刻又無法支撐地彎下腰去,拚力用手抵住桌角,待一陣咳嗽漸漸平息,方支撐著走到榻上躺下,卻又立即噴出一口血來,麵色蒼白如紙,手都在微微顫抖,半晌方從嘴角擠出一句話來:“快……你親自……去叫清顏來……”
“是!”成沭陽重重點頭,飛奔而出,用上了輕功,疾速向著落劍壇掠去。
誰知落劍壇門口駐守的子弟根本不讓他進去,無論他如何解釋,就是不買這個三堂主的賬,隻肯先進去通報,成沭陽在門口幾次想要硬闖,都生生忍住,畢竟知道落劍壇是什麼地方,也明白是一向嚴格的。
“壇主請三堂主進去。”方才進去稟告的子弟走出來,恭敬道。
終於等到這句話,年輕的三堂主也顧不得身後一眾子弟的目光,飛奔入正堂,堇衣的女子依舊埋首在成堆的卷頁當中,發間晶瑩的色澤一閃,抬起頭來,看見他狼狽不堪的樣子,皺了皺眉,淡淡問:“怎麼了?這樣慌張。”
“顏姑娘,堂主他不太好……”話未說完,古清顏從他的神情中恍然明白,臉色“唰”地蒼白,倏然從桌後站起身來,手不小心帶翻了一旁的茶杯,滾燙的茶水濺到了身上也完全顧不上,甚至沒有對他說一句話,清瘦的身影已經從正堂幽深的廊道中消失。
那樣飄忽的身法啊……
轉眼已經看不見,成沭陽恍然回過神來,眼角瞥見打碎在地上的瓷片,嘴角忽而又一個溫暖的笑意:看來,顏姑娘也是著急的吧?她是神醫的女兒,一定能夠治好堂主的。
“堂主?”輕輕扶起床上的人,古清顏喚道,聲音有些從來沒有過的心慌。
秦問弦聽見這個聲音,終於睜開了眼睛,看見自己身上蓋著的被褥,眼神裏有些不甘和輕微的喜悅交錯著掠過,俊逸蒼白的臉上卻露出些苦笑:看來,自己真是沒用呢,竟然連她進來時的腳步聲都聽不見了。不過……她來了就好了。
胸口的那種攪動似的的鈍痛好像在她來到身側的一瞬間散去好些,男子以手撐住床榻,支撐著自己的身體,緩緩開口道:“對不起,又在你忙的時候打斷你了。”
“知道就好。”看他仿佛好了一些,古清顏清冷的聲線裏多了一些責怪的意味,起身翻過一隻白瓷胎薄杯,將滾燙的茶水緩緩注入其中,有滾滾的白氣騰起,另一手放在其上,隨著手指輕輕的撚動,有淡青色的粉末細細密密地落下去,溶進水裏,旋即消失不見。
秦問弦靜靜看著她手上靈巧的動作,神色雖疲倦,一雙眼眸卻明亮如星子,並不是一貫的深沉黑暗的樣子。
“來,喝下去。”古清顏轉身,絕美的臉龐還有未褪去的蒼白,發間的秋水簪晶瑩明麗。然而看見男子泛著青白的手還有些微的顫抖,遲疑了一下,便伸手徑直將茶杯湊到了他的唇邊。
此情此景幾分熟悉,兩人竟然都有些尷尬。
秦問弦移開了注視在她臉上的目光,低頭一氣喝下杯中的藥水,竟然嗆得又咳嗽起來,臉上反而漸漸有了血色。然而他卻無謂似的笑起來:“知道麼,包括師父在內,你是第二個這樣照顧過我的人。”
放下茶杯的背影一頓,古清顏抿住了唇。
他這樣驕傲的人,該有多麼憎惡把自己如此軟弱的一麵展現給別人啊。偏偏還要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心裏,一定不會好過吧。
他的臉色漸漸好轉,消退了那種明顯的病色,隻是虛弱的蒼白無力。女子暗暗鬆了一口氣,轉開了話題:“出征聖雪派的人選,定了嗎?”
“需要定嗎?”秦問弦冷笑,“皇帝如此費盡心思,無非是要我親自去一趟罷了。無論輸贏,總之都是去了一個心頭大患。”
心頭一跳,古清顏驚住。她竟然沒有想到……就算是皇親國戚,在天子腳下聲威愈隆,哪怕不可能威脅到朝廷的統治,但也是不能容忍的吧。最差的結果,也會拚個兩敗俱傷,那麼,對於皇帝也是有益無害的呢。
這個男子,早就全部想到了,卻還是不動聲色地接受這樣的條件,是因為有必勝的把握嗎?仿佛也不是。有時候,真是沒有人能夠摸透他的心思啊。
然而她立即反應過來了另外一件事:“你親自去?那是萬年積雪的昆侖山!自己的身體自己不知道,難道還要我來告訴你嗎?你去了,打算讓誰捧著你的骨灰回來?”
“清顏,”全天下在沒有第二個人敢這樣對他說話,出乎意料地,雨嘯堂主並沒有動怒,“何必這樣咒我。若是我不去,你以為朝廷會放過我?”
“皇帝也並沒有明說非要你去不可,你大可裝著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何況,”女子的手無意識地握緊,卻早已落進眼前人的眼中,“堂中高手不少,委派一個人很困難麼?”
“但是派別人去,我不放心啊。”秦問弦歎了口氣。
古清顏頓了頓,還是說出了口:“那麼,我去吧。”
就知道她會說出來。
秦問弦倦怠地合上眼,默默出了一口氣。清顏,你怎麼就不明白,他們去,我不放心他們能擊敗聖雪派,可是,若是你去,我會不放心你啊。
“好。”雨嘯堂主人睜開眼睛,眼神雪亮,一掃方才的衰弱疲憊,“我相信你。”
洛婉秋獨自一人站在幽長曲折的回廊上,默默看著橋下明澈的溪水方從嚴冬的冰凍中融化開來,無聲地流動。十六歲的少女腰如約素,拿粉色珍珠的鏈子係了,襯著淺金色的廣袖長裙,外麵還罩著一層素色輕紗,款款行走間便有光華流動。溫潤的青玉佩安靜地垂在腰際,上麵的流蘇是自己閑來無事的時候打的,精巧而別致。發髻梳得雖簡單,卻也溫柔優雅,銀質的鳳尾銜芙蓉步搖,還有幾點鑲著水晶的畫鈿,看似隨意地埋在發間,但在每個角度都能看見隱隱約約的彩色光芒,柔和而璀璨。淡掃蛾眉,輕描朱唇,兩頰的胭脂也是極淺的粉色。那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南方大家閨秀,如水般婉約。
長安地處北地,天氣要陰冷得多,一個人度過這個漫長的冬季,真是太難熬了。換作是在家中,此時此刻,桃花、梨花、杏花,都該開了吧?那些小丫頭們也可以伴著自己賞賞花,散散步,說說笑話,或者隻是靜靜地拿著陣線在陽光下做一些女紅,都是好的。
可是……如今呢。
在雨嘯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根本沒有人願意來陪伴她。如果自己拿著陣線坐在外麵,被人看見了,一定會在背後偷偷嘲笑自己吧?這樣的武林豪門,根本不是她一個從小生長在深閨的少女能夠融得進去的。
這樣的日子,寂寥如斯啊。
父親大人對她真是太有信心了。他沒有想到雨嘯堂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秦問弦究竟是多麼狠辣決斷的人,就連那個顏姑娘,他也不知道她除了出色的武功,還有著傾國傾城的的容顏,哪怕是引以為傲的掌上明珠,也根本不能和她相較。更何況,秦堂主江湖中人,對她這樣的女子,完全沒有興趣吧。
想來也是,這個世間,也唯有顏姑娘那樣的人,才配得起站在他的身側。
想起那個如玉樹般挺拔英俊的男子,心中又是一陣刺痛。那是她除了家中親人以外,見過的第一個青年男子,卻就此令她心動。那時候,父親大人說,要將自己許配給他,自己的心裏,是嬌羞並且雀躍的吧?自己在成長的環境裏,一直都聽慣了好話,自負容顏才情,一度以為,天下沒有男子不會為自己動心。可是如今呢……
父親大人,緣何如此狠心?僅僅自己這麼一個親生女兒,怎麼忍心啊。而且,自己直到如今都完不成他的目標,他該對自己很失望吧。
清麗的少女看著眼前依舊光禿禿的枝椏,怔怔地垂下淚來。
洛婉秋無聲立了許久,欲轉身離開,完全沒有看見迎麵疾步行來的人影,那人也隻是低著頭匆匆而行,根本沒有察覺到一直在這裏的少女,兩人幾乎撞了個滿懷。
那人大驚失色地停下來,後退了數步,待得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誰,年輕英俊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對……對不起,洛小姐。”
洛婉秋也是嚇了一跳,幾乎驚呼出聲,然而還是硬生生地把喉嚨裏的那一聲尖叫咽了下去,甚至忘記了臉上還有未擦去的淚痕,也是紅了臉低頭,聲如蚊呐:“見過三堂主。”
成沭陽定定神,抬起頭來,看見少女嬌嫩的臉頰上許多的淚痕,十分詫異:“洛小姐,你……怎麼了?”
“嗯?”洛婉秋不解地抬頭,恰對上年輕男子的視線,恍然明白過來,“呀”地輕叫了一聲,臉色更是嬌羞,連忙自袖中拿出一塊絹子來擦拭著自己的臉頰。
成沭陽也忙移開眼神,卻看見在那絹子的一角,有兩個小小的字:“婉秋”,是用針線繡上去的,娟秀動人。
“呃……三堂主,你事務繁忙,婉秋就不打攪了。”少女匆匆屈身行了個禮,快步離開,卻是心如鹿撞。自己來長安許久,還是第一次有人問自己有沒有事吧?哪怕不是出於關心,而隻是一句客套話,也足以讓她寒冷的心溫暖一點了。
成沭陽還未及答應,她就已經自顧自地走開了,如如同綢緞般地秀發有清新的香味在帶起的微風中輕揚,他不由自主地地回過頭去,正看見一個玲瓏纖細而又美麗婉約的背影,走過一條華麗卻寂寥的回廊。
他輕輕笑了笑。這個洛小姐,看起來似乎隻是個羞澀的大家閨秀罷了,容貌是固然不能和顏姑娘相比,可是堂主也用不著那麼避之如洪水猛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