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金戈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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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
“下雪了。”一行人勒住馬,堇衣的女子伸出素白的手,接住了一片晶瑩的雪花。
秦問弦側頭看她,清麗的側臉輪廓隱在玄色的麵紗下,有些恍惚。
“堂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清顏緩聲道,“能否允許我告假半天。”
“怎麼了?”看著越來越大的雪花,秦問弦似乎已經猜到了什麼。
“我想,”遲疑了一下,女子仍是道,“回去祭拜雙親。”
雨嘯堂主了然地點頭:“這是自然的。說起來,家父與令尊也是多年前的舊識,曾經許多次提起過古前輩和暮影簫,言語之中很是敬佩,大約也算得是知己。不如,我就和你一同去吧。”
女子微怔,憶起父親似乎也向自己提起過冰泓劍。似乎就是五歲的時候,父親鄭重地將母親的秋水簪戴在了自己的發間,說了許多許多的話,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也提到了秦桐雨和冰泓劍。隻是自己當時並沒有對這些太在意罷了。
城外三十裏,竹塢原本就建在荒郊,如今更是清冷淒涼。竹籬已經因為老舊而掉在了地上,一根根竹片都散落在了地上。房屋的梁瓦都是雨水侵蝕且年久失修後的斑駁,像是一個垂暮的老人,在蕭瑟的寒風中苟延殘喘。
堇衣的女子在風雪中駐步,抬手輕輕拿下了麵紗,似乎是想要把眼前的景象看得更清楚。素淨白晰的臉龐微微仰起,雪花落上去如若無物,眼角的一點晶瑩卻像是一滴難抑的淚水。身邊玄衣的男子長身而立,衣袍亦是單薄,站在雪野裏卻無端顯出讓人難以逼視的清逸風華來。
大片的純白當中,一點玄色,一點堇色。沒有人看得出來,這樣一對氣質出眾的男女就是名震江湖的雨嘯堂堂主和唯一的女領主。
秦問弦喟然而歎:“清顏,人世無常,不必太過感傷。”
女子絕色的臉龐上有了些惘然,半晌方淡淡道:“我明白。”
風雪漫天而來,明明是南方,卻會在她歸來的時候以這樣的麵貌迎接她。
“堂主,”古清顏自懷中拿出一粒青碧色的藥丸遞給身邊的男子,“含在口中吧。天氣太冷,你原本不該來的。”
“無妨。”秦問弦伸手接過,放入口中,眼裏閃過些奇異的色彩,“不是有你的藥麼。”
推門進去,眼前的景象與記憶中的安寧靜謐已經完全不同了。桌椅、箱櫃皆是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很明顯是被人用刀劍劈開所致,牆上的字畫也都殘破不堪,就連角落裏的蜘蛛網也是斜斜地掛著,一個不小心就會飄落下來。
這個地方,存留著她所有美好溫馨的回憶。沒有見過麵的母親,平日裏溫和卻在自己習武念書時無比嚴厲的父親,還有,陪伴自己數年卻在父親去世的那一夜決絕離開、一句話也沒有留下的欽哥哥……
古清顏冷眼而觀,良久,嘴角竟然浮出淡漠的笑意:“我就知道,父親結仇甚多,我也不修善緣,身上血債累累,難怪會這樣。房子沒有被人拆了就已經是萬幸了。”
身後的男子無聲地走上來,或許是不知道應該如何勸慰,不發一言,隻是靜靜立在她身側。
屋後就是墳塋了,原本在這裏,是有一塊石碑的。那是古靖曾經救過的人為了感謝當年的“江南第一神醫”而立的。可是如今,也已經是破碎不堪了,一塊塊掉落的碎石塊零零落落地分散在地上。唯一在雪中還能夠看得出的,是兩個土壟,輪廓被覆蓋的白雪勾勒得愈加溫柔,在寂寞中相依相偎,仿佛並沒有什麼淒冷的感覺。
女子在墳前跪下來,堇色的衣裙像是在雪野中嬌羞盛放的花朵,發間的秋水簪似乎對風雪有著某種吸引力,可是飄落到周圍的雪花又會在瞬間消弭於無形。
古清顏明麗的雙眸裏起了些水霧:“五年了……爹,娘,女兒不孝,過了這麼久才來看你們。”
“但是,你們生前的仇,女兒都替你們報完了。”明明是那麼謫仙般柔婉的容顏,卻顯出些堅忍的神色來。
少女默默磕了三個頭,神情漸漸淡漠。
一旁的男子亦莊重地向著墳塋鞠躬。
古清顏站起來,看著一旁,桃花樹依舊安靜淡漠,臘梅樹卻已經滿樹燦爛,淺黃色的花帶著幽香落在她肩頭。
秦問弦竟然笑起來,不同於從前漠然的冷笑,這一次,他的笑意似乎到了眼睛裏,原本深邃不見底的雙眸也變得清澈起來,如山間四月溫柔的碧水。
伸手拈起一朵小小的花放到鼻尖輕嗅,眼角瞥見了男子這樣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古清顏似是漫不經心問:“笑什麼?”
“我在想,做人最好的結局也就莫過於如此,能夠和一生摯愛的人同歸黃土,並且,在世間還有人記得這個已經離開了的人。”眼中的笑意變濃,他看向梅樹下,一樹白雪,卻傳出淡雅迷人的幽香,一襲堇衣的女子就那麼婷婷立著,絕色的臉龐上有些哀傷,也有些癡惘,美得讓人難以呼吸,“令尊令堂,其實已經足夠幸福。”
指間的梅花輕輕落在地上,沒有一點聲音,女子歎了口氣,聽見這樣的話,顯然是有些動容:“小時候,隻要是道了下大雪的日子,爹都會一個人出去,從不許我跟著,我隻有一個人待在家裏,聽著屋簷上的聲音,密雪聲比碎玉,淒涼得叫人害怕。有時候也想出去找他,可從來找不到。”
“怎麼會找不到呢?隻要循著雪上留下的腳印就好了。”秦問弦笑道。
清顏亦微笑,抬頭看他:“你不知道。爹爹在雪上經過,從來都是不留一點痕跡的。他是不想被我打攪了啊。”
秦問弦微微一驚,旋即鎮定下來道:“也是。難怪我家父說起令尊,也總是尊敬的。”
清顏微微露出些悵然:“隻有到了傍晚,爹開始吹簫的時候,我才能夠循著簫聲找到他。”
“為什麼一定是傍晚呢?”像是隨意般,男子問道。
清顏斜睨他一眼,有些好笑:“你以為為什麼要叫暮影簫。”隨即垂下眼簾,“其實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爹他是天天都在吹簫給我娘聽啊。”
其實還有一些事,她沒有說。那是後來,爹從外麵帶回來一個從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手裏救下來的男孩子,她叫他欽哥哥,他也一直對她好,她的童年生活,也就不再那麼寂寞,直到父親死去的時候,他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決然離開。
“十二月初八,今天是我生辰。”女子從袖中拿出暮影簫,愛惜地撫摸著光滑的簫身,“不如聽我吹一曲吧。”
簫聲輕輕揚起,似有若無地纏繞在周圍的空氣中,漸漸變得悠揚,隨風遠遠傳送出去。暮影簫的音質是溫潤而幽寂的,綿長得像是春蠶吐出的絲,細細密密地把人心緊緊地包裹住。絕色女子的眉目難得地顯得安寧,沒有素日裏的戒備和警惕,如此淡然而清逸。
今天的她,能夠說出如此多的過往,已屬難得。或許是因為回到了童年生活過的地方,多少回憶似潮水般接踵而來。她是有故事的人,是這個世間的殘忍奪去了她在這個年紀上原本應該擁有的嬌憨與稚嫩。而在每個人的最初,或許都會有那麼多的時光,珍藏在心間,永誌不忘。
秦問弦走到梅花樹下,伸手摘下一朵將開未開的淺黃色蓓蕾,看著它似乎嬌嫩卻能耐得嚴寒的細蕊,心下一動,將它簪在了女子發間。映著秋水簪晶瑩剔透的光,還有淺淺的幽香時時飄散而出,美不勝收。
簫音終於停下,餘音嫋嫋,不絕如縷。
古清顏抬手輕撫發間,回首向男子一笑,容光盛極,似乎將天地都點亮:“知道麼?我爹說,他第一次見到我娘,就是在雪地裏。”那時候,爹說,自己和母親,真是越長越像,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樣子。
“那一定是一幅極美的畫了。”似歎息一般,眼神卻沒有從女子身上離開半分,秦問弦答道。
心下明白,清顏亦不肯多說,自衣襟上拿下別著的玄色麵紗,覆在臉上道:“我們走吧。天也晚了,若是耽擱得久了,隻怕你的身體又要不好了。”
“這裏,需要派人來修繕麼?”秦問弦看著已經搖搖欲墜的竹塢道。
“不必了。我不想讓更多的人來打擾他們。”一定是想通了什麼,女子麵紗後的眼眸一亮,“不如……叫人來拆了吧。總之我也不會再讓任何人來住在這裏。也好讓他們永遠獲得安寧。”
“你能這樣想,也算是難得了。”玄衣的男子笑道,眉目清朗而俊逸。
“人世間,哪裏有那麼多的難能可貴。”女子說著已經走出去,施施然解開了遠方樹下綁著的馬韁繩。
兩騎駿馬在風雪中離開,隻留下更多的寂靜。
宜興。
雨嘯堂主沒有召集下屬,對於洛氏,他其實已經是誌在必得。
“你要親自去拜訪洛錦元?”古清顏有些詫異。洛氏再如何擁有一方勢力,似乎也還沒有讓雨嘯堂主親自上門請求結盟的麵子。
“是。”秦問弦負手走到窗前,英挺的眉輕輕皺起,“洛氏雖然自來不習武,但是幾百年的書香門第,在民間口碑極好,影響力不可小覷。”
清顏秀眉微挑:“隻是因為這個?似乎……不那麼叫人信服啊。”
雨嘯堂主露出些笑意:“清顏,你何苦那麼聰明。”
女領主端起手邊的紫砂茶杯,湊到唇邊抿了一口,方緩緩道:“你做事一向要求利大於弊,賠本的買賣你怎麼會做呢?”
“你應該知道,鹽、鐵、茶三樣向來為官營,如今的陶瓷、紫砂兩樣,朝廷也想要控製在手中,”深邃的眼神看向女子修長白皙的指間握著的精致紫砂杯,“宜興自古盛產紫砂,並且這洛氏,偏偏就掌管著這個。”
女子的眼神瞬間透亮,手指間的紫砂杯卻被握得鐵緊,輕輕“咯”一聲,已經有了些許裂紋,語氣卻沒什麼起伏:“難怪。除了人才,錢財也是必不可少的吧。你怎麼對朝政上的事情也知道得這麼清楚,可真是不容易。”
秦問弦眼神一動,並不正麵作答,隻淡淡道:“你隨我一起去吧。”
洛氏的府邸並不太大,難得的是布局得很是精巧,盡是江南園林的秀雅。
前麵引路的仆人顯然是得了主人特別的囑咐,對這一對男女極是客氣有禮。年輕的男子一身玄色的長衫,腰間是一條華美的白玉帶,眉目俊朗,氣質高華。身邊一襲堇色長裙的女子蒙著玄色的麵紗,發間一支晶瑩剔透的長簪,雖然看不清容貌,卻無端顯得清麗而脫俗。穿過月洞門,經過幽深曲折的回廊,便是正堂。
素錦長袍的主人已經在等候,見得兩人過來,忙起身來迎接。
那就是洛錦元。衣著倒並不見得如何富貴,但眉目間卻給人以極精明的感覺,並不像一般的文人。
眼神掠過氣質出塵卻冰雪般沁涼的女子,在空氣裏無聲地凝滯了分毫,立刻又變成了一個傑出商人應該有的眼神,睿智卻不脫離世俗。
果然。女子暗道,他也沒有忘記。
“秦堂主,顏姑娘,光臨寒舍,不勝榮幸。來來來,快請坐。”洛錦元轉頭吩咐,“快上茶來。要雨前龍井。”
秦問弦客氣回禮,古清顏亦點頭致意,便向客座上坐了。
接過婢女上來的茶,洛錦元拿碗蓋輕輕撇去浮沫,狀似無意道:“秦堂主此次來意如何?”
女子有些懶散地靠在寬大的榕樹根雕座椅上,亦不去動一邊的茶水,麵紗後的雙眸隻淡淡看著對麵神情閑適的男子。秦問弦絲毫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洛大人心知肚明,其實不必再問。”
洛錦元心下一動。這樣自信得驕傲的話語,和這樣的神態,和當年那個人,還真是有些像呢。隻是,秦問弦似乎真的是不知道這些淵源,難道他竟然不曾提起過?果然是一輩子耿耿於懷啊。
“對於長安雨嘯堂之事,我雖身在宜興,也有所耳聞。”洛錦元對著雨嘯堂主仿佛有預謀般笑起來,笑容隻是單薄地掛在臉上,“能夠如此輕易地平定金陵萬俟氏與江南諸多豪門,雨嘯堂應當是天下少有敵手了,秦堂主與顏姑娘也是名震江湖,尚有何難處?”
“秦某聽聞江南眾人傳說,宜興洛氏為書香門第,高風亮節,前來拜會也是應當。”雨嘯堂主能夠說出這樣客氣的話,已是十分不易,甚至讓對麵的女子都有些難以置信,那個驕傲自矜的人也能夠這樣放低身段。
果然,洛錦元眼神透亮,陡然客氣起來:“秦堂主說哪裏話,在下實在是不敢當。若有能夠幫得上忙的地方,在下萬死不辭。”
古清顏乍然看向那個說出了決定家族命運的話的中年男子,目光有些不屑,語氣卻是雨嘯堂女領主應有的鄭重:“洛大人,若果真如此,雨嘯堂將來也定然不會薄待於你。”
洛錦元大笑,似是十分滿意,末了又向旁邊一直端正侍立的婢女道:“去請大小姐來。”
堂下的一對男女對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
很快從門外進來一位身著湖水綠的少女,蓮步姍姍,腰際的環佩在行走當中也聽不見絲毫的撞擊聲。是個很清秀的少女,瓜子臉,畫了淡妝,典型的南方大家閨秀。
少女款款邁過門檻,臉上帶了些微笑,眼神絲毫不向兩邊斜視,隻徑自向堂上行禮道:“給父親請安。”
洛錦元露出些慈愛的神色,對秦問弦道:“這是我唯一的嫡女,閨名婉秋,今年十六歲。秋兒,來,見過雨嘯堂秦堂主。”
少女含羞轉過身去,亦不敢抬頭,隻端正福了一福。
秦問弦的臉上看不出喜怒,眼神在少女臉上一掃而過,道:“洛大人太客氣了,何必叫小姐出來見禮。”
洛錦元笑而不答,又對少女道:“再見過顏姑娘。”
少女依言而行,起身時忍不住向古清顏臉上看去,卻隻能看見玄色麵紗後隱約的清瘦輪廓,看不清相貌。
古清顏略一抬手:“洛小姐不必客氣。”
洛錦元這才對秦問弦道:“秦堂主有所不知。我早年喪了嫡妻,一直未曾續弦,也就隻得這一個正根正苗的女兒,我難免就偏疼些。如今年紀也大了,我也一直沒有給她找婆家,若不嫌棄,我願獻女兒為執箕帚,侍奉堂主左右。”
一席話未完,洛婉秋偷眼看了麵前年輕英俊的男子一眼,早已緋紅了雙頰,一臉嬌羞的小女兒情態。
古清顏忍不住露出些冷笑,什麼書香門第,不過也是為了自己的權勢利益可以犧牲自己女兒的勢利之徒罷了。
想來也是,此等人,唯利是圖,落井下石的事情自然也能幹得出來。自己倒是不該聽了父親的話,就此放過他。
雨嘯堂主皺了皺眉,顯然並不樂意,又似乎不好意思直接拒絕,隻委婉道:“秦某不才,且不過是一個武林人士,洛小姐是大家閨秀,實在不敢耽誤了好人家的女兒。”
洛錦元坐回主位上,擺手笑道:“秦堂主不必自謙。如今江湖上有誰人不知,長安雨嘯堂的秦堂主年輕有為,天縱英才,多少官宦人家都想把女兒嫁進來做夫人呢。現今既然我與堂主投緣,何不就成就一段姻緣?”
古清顏聽得如此冠冕堂皇的說辭,在麵紗後的絕色臉龐頗有些不屑的神色。看向對麵的雨嘯堂主,已經能夠察覺他的不悅,便穩了性子和言道:“洛大人不必心急。如今總不好叫堂主立時就洞房花燭吧。還待我們回去稍作準備,再議此事。”
秦問弦鬆口氣似的迎上她的視線,長身立起:“洛大人一番好意,秦某心領。今日便先告辭了,三日後自會給洛大人答複。”
這一對男女起身離去,腳下不帶起一絲塵土,轉瞬間就消失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