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秋天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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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7年的秋天,我十三歲的生日又一次悄悄地走了。
    過了最傻氣的年紀,最怕孤單,我後來才明白,什麼都不懂的年紀,才是最美麗最幸福最快樂的,簡簡單單就是真。
    在這之前,那個名叫曲歌身板兒像麥稈的佛拎著一布袋葡萄殺進了我家,之後又死賴在我家獨一無二的小板凳上不肯走。
    我說,飯蚊子,趕都趕不走。
    他說,夜蚊子,請都請不來。
    我怒,去你那就是栽進地獄的第一步。
    他笑,來我那就是看到天堂的第一道門。
    我說,純潔善良的天使,快回家去,門背後就是地獄,小心髒了雞翅膀。
    他不說話了,很久才說,邱南飛,你太悲觀了。
    我,我一下子毛了,跟你說話上火。我關了院子裏的木板門,留他在那立地成佛羽化登仙。他扭過頭看著我關上的門,眼睛一眨不眨,泛著霧氣。我躲在門後,從門縫裏看他,看得眼睛都疼了。
    陽光穿越老槐樹的枝椏,一點一滴地滴在他身上,穿著白襯褂的他在發光。
    學校還是那樣,上課像坐牢,下課是減刑,放學那叫無罪釋放。
    對我們這群野孩子來說,不上課的老師才是最好的老師。心情好就安安靜靜睡大覺,心情爛就熱愈火朝天鬧革命。老師說,你們笑啊盡情的笑啊現在笑得愈開心到時候就哭得越慘,我不信,我們幾個都不信,於是,開學第一星期的第一次班會,就在我們的起哄聲中不了了之了。
    哪會想到後來的後來,我開始後悔,多少奢侈的光陰,千金不換。
    很多次碰到麥稈,都是看到他從農藥店出來。他站在馬路對麵,咧開嘴朝我笑,笑得秋光都亮了。
    我當沒看見,和陸奔狒狒他們勾肩搭背地走了。有時候實在忍不住回頭,還看見他朝我揮胳膊咧嘴笑,大哥,求求你別笑了,你牙還沒長全呢。
    陸奔問我他是誰混哪條道上的,我笑,麥稈,天道上混的。
    狒狒樂了,mygod?
    陸奔問,mygod哦我聽過?麼意思?
    我一拍腦袋,我怎麼沒想到這個音?
    狒狒說,我的上帝。
    陸奔眉開眼笑,多謝誇獎。
    許多年許多年以後,我又想起許多年許多年以前的他,總有那麼一個人,眼裏分明有淚有淚滴,卻始終不讓我看見他眼角淌下的淚水;總有那樣的一種人,明明內心脆弱敏感,卻始終堅強的讓人忍不住心疼流淚;也總有那麼一個人,不會說好聽的話,不會唱好聽的歌,卻仍然深深地紮根在我心底,瘋長,傷逝,生生不息。
    這一年的秋天特別長,特別熱,雨下的也特別少。
    劉虎那崽子膽子也大了,叫來街上的混混來堵我們,爺爺的,一坨屎。
    一個也不放過。敢堵我們,簡直不想混了。
    居然還敢動我弟弟,我放出話,誰敢動我弟弟一根毫毛,就等著去見毛爺爺吧。
    天氣漸涼、北風漸緊的晚秋時候,班裏轉來了一個女生,長得很像當時熱播的《還珠格格》裏麵的那個晴格格。
    我記得那天,秋陽很微弱,秋風很安靜,陸奔的臉很紅。
    從那以後,陸奔開始裝書生,最後對我說,嘿,那個女生真有意思。
    我踩了他一腳,說,沒你有意思。
    他也不反對,書呆子一樣的傻笑。
    陸奔,你不是玉樹臨風武藝高強的蕭劍,晴格格看不上你。
    這是我的事,你別管。
    自從陸奔那大情聖墜入自己編織的情網,始終一往情深的一塌糊塗。晴格格文文靜靜的,和他說不上幾句話,可他呢會因為晴格格的一句話,晚上原形畢露喪心病狂地在床上翻滾到大半夜。
    “陸奔!再滾我讓你現在此刻出去裸奔!”我伸腳往上踢他床板:“大晚上的發情呢你!”
    秋雁南飛,天高雲淡,幹燥的風一陣陣地吹過,枯葉蝶一樣地在半空中旋轉,旋轉,旋轉,然後又一次地乘風而起。
    姑媽家在我們隔壁村,我要去送西紅柿。溫室大棚裏長出來的東西,特鮮亮。我扛著一袋西紅柿走在路上,邊走邊啃。繞了一段路,因為我不想走那條傷心路,上火。
    肩膀疼了,我放下袋子,揉揉。
    遠處的矮坡上,一個人背著藥水桶,背對著我,一下一下地給作物打藥水,那麼瘦的身板,小心給壓趴下了。才多大呢,書都不讀幹苦力活,誰家父母這麼虐待孩子,真是比我家那兩鱷魚還鱷魚。
    我扛上西紅柿,又看了那方向一眼,準備走。咦,人呢?人哪去了?我跳了幾跳,看不著。不會真給壓趴下了吧。我抱著西紅柿往那地方衝,好奇心害死人,可我願意。
    一個窄溝,一個人麵朝著我卡在溝裏,動不了。
    我心一下子飛起來,天助我也,曲歌,你也栽陰溝裏啦,哈哈。
    他看到我,眼睛一下子亮了,咧嘴笑:“邱南飛,幫我一把。”他努力地把手伸向我,額頭上都是汗:“時間站長了,頭暈,嗬嗬。”
    你以為你是誰?我和你關係還沒那麼好。我不幫你怎的?看著他的笑臉,我突然覺得諷刺他沒意思,抱著西紅柿掉頭就走。
    ……
    “你野豬啊,這麼重!”我邱南飛到底不是趁虛而入趁火打劫的人,沒想到我也會心軟。
    他站在原地晃了幾晃,然後對我笑:“你其實是個很好心的孩子。”
    “你才孩子,你多大?”聽了他的話,我悄悄笑了,還沒人這麼說我呢,真受用。
    “十七。”他豎起四根手指頭,笑:“比你大四歲。”
    “了不起啊,搓衣板。”我不高興了,“哥我十八。”
    他紮著頭,又背上藥水桶,蒼白的小臉更白了。
    “嘿,站住,我來。”我要取下他的藥水桶,他死拽著死活不肯鬆手,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識好人心,剛剛是誰叫魂一樣叫我別走,你真變態。”
    “不用不用,這很重,你背不動。”
    “重你還背,你爸媽哪去了?啊?哪去了?”我使勁一奪,往前跨一大步,背在背上,回頭衝愣在那兒的他說:“嘿,這東西小意思。”
    他站在昏黃的秋光下,汗珠一顆一顆地劃過他毫無血色的臉,像在哭。
    那年秋天,我們坐在高坡上吃著洗淨的西紅柿,說了很久的話。
    那年秋天,我知道他家的葡萄葉長蟲了,他很難過。
    那年秋天,我知道他有一個哭瞎了的爹爹還有一個善良的婆婆,還有……還有他家堂屋裏擺放著的他爸媽的黑白照片。
    那年秋天,我們說過的話,比我們一輩子說的話都多,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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