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朝慣例，每個妃子的宮裏頭都會照品級祖製加建一個偏殿，用於每年的特定祭祀、節慶和皇帝召見期間方便進宮的皇親居住。唯夜的淵和宮自然也不例外，甚至院中布置風既白還親自關照過鍾潛一一打理。風既白平日裏對唯夜的種種青眯，無微不至到這種地步早在宮裏引起一幹妃子明裏暗裏的猜忌，隻怕也是今日為唯夜招來血光之災的禍端。
    鍾潛弓著腰在前麵引路，不時側身頓住腳步等身後的唯林。他現在的差事就是盯著這位主子的反應到時一樣不漏地彙報給皇上，也不枉費皇上在那院子上下的功夫……
    唯林是第一次踏進偏殿，但落入眼簾的事物卻無一不熟悉。仿照江南迤邐的建築風格建成的院落並不大，種滿江南特有名貴花種的小花園旁的池子裏是滿目熒紫的睡蓮，依山而修的抄手遊廊有著精致的雕梁配上色澤明麗的廊畫，甚至有一兩處的筆跡都十分眼熟。
    前行穿過花園，駐目所及不是宮中明黃屋頂琉璃瓦的大氣殿宇，而是深褐垂簷白色牆麵如同水墨畫般的連排房舍……這一切，讓時間宛若瞬間倒流至那年那時那地。片刻錯愕，唯林勾唇一笑，明明雲淡風輕的表情，讓偷眼看他的鍾潛心中一驚，總覺得那雙黑如濃墨的眸中藏了太多東西，讓人忍不住一同悵然若失。
    “主子。”一旁的莫言適時的打破這份詭異的停滯，“人在裏麵，是不是讓我先……？”一個幾次三番入皇宮如無人之境，並且連聽風樓都打探不出身份的男人，他的擔憂唯林能理解。
    “一起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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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焱第一眼看到麵前的男人時，臉上的神色變了又變，最後定格在輕皺眉頭的神情。
    不知為何，很多年後他還能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情景。隻見唯林身著質地輕盈的淡青色長衫，越發襯得麵如冠玉，身材頎長，尤其看向淩焱時笑意盈盈的眼仿佛能洞悉世間萬事般熠熠生輝。一個凡人，怎配擁有這樣的眼睛！所以淩焱冷哼一聲別開眼去，心底莫名的熟悉感讓他煩悶不已。
    鍾潛見淩焱如此無禮忙喝道：“大膽，還不過來見過暮王爺。”
    “不用了。”唯林輕道，朗月清風般的聲音讓淩焱心裏突地失了節奏，瞪著一雙難以置信的桃花眼看向唯林，隻聽他並未在意的吩咐其他人退下。
    有趣。唯林眼中的笑意更深。自十五歲那年以真麵目示人起，麵前這人是第一個見到他後麵露嫌惡的人。渾身散發的感覺也很矛盾。明明徽州白瓷般的精細五官偏偏一頭張揚明豔的紅發。眉目間鍾靈殊秀有著純淨的靈氣，又似染著一層薄薄的輕愁，讓人看不穿又移不開視線，這樣矛盾的氣質融在同一個人身上，讓人不由得聯想到一個詞：魅惑。連唯林自己都沒意識到，看向那人時笑容會不由得帶著暖意。
    “你是誰？”直接而疏離的語氣。淩焱發現在對方打量的眼光下會掩不住心頭的慌張，語氣裏敵意立顯。
    “暮唯林。”唯林不以為意，隻覺得這種直來直往的方式坦率得可愛。
    “這麼說你也是暮家人。”沉吟片刻，淩焱皺起眉頭，聲音輕得似自言自語，“可是為什麼我算不到你……”
    雖然玉仙人明令不許使用法術對付凡人，但粗略測算機緣之類的術法隻要不妄圖改變司命星君擬好的冊子，就不會引起注意，算不得違規。來之前玉仙人並未明說暮家後人是誰，他卜算出唯夜會有一次殺生之禍，幸得貴人相助。既然那貴人身份不明，不是自己是誰？於是他趕了幾個日夜的路進了皇宮……
    而眼前的暮唯林，淩焱在心中飛速結出天機印，探來探去，卻一無所獲……任何人的生老病死，隻要淩焱願意都能信手算來，但暮唯林例外，這，很不尋常。而且，那個聲音……
    “你不要問我為什麼來皇宮，隻需知道如果不是我暮唯夜此時已經是個死人了。”拋開腦海中的疑惑，淩焱決定先解決麵前的問題，他不慣於與人打交道，說話雖然直白，但解釋到這步算是極限。“以後我會繼續留在他的身邊。”
    “先謝過淩先生的救命之恩。”唯林眸色轉深，這個來曆不明的男人為何這麼做又到底知不知道這是皇宮，是一個由不得他來去自由的地方。但光憑他能比武功高強的大內侍衛先一步救下唯夜這一點，將這人留在唯夜身邊確實要比安插影衛之類更安全。
    “淩先生如果要留在皇宮需得一個合適的身份。”唯林轉眼看過房間角落裏放置的一架古琴，問道，“先生可會彈琴？”淩焱不明所以，點了點頭，當麵在蘇州城他就是用琴師的身份混跡在人間，然後遇上那人……
    “我會替先生安排好的，你先休息吧。”唯林並不多說，轉身拉開身後的紅木雕花門走出去。那一刻光線從外麵射進來印著唯林的輪廓，青衫鑲上一層金色的光圈，身後的淩焱幾乎驚訝得將到嘴的名字叫出來。
    隻是，明明是兩個毫不相幹的人。明明一點也不像……
    那人隻著白衣，無風自動的飄逸，並非刻意為之，隻是習慣了選擇這種最簡單的顏色；
    那人眉目間籠罩著幾千年不變的清輝，仿佛任何事都不能擾亂他與生俱來的神仙氣度；
    那人對著自己不會出現除了微笑以外的表情，但眼底的情意卻從不加掩飾，讓淩焱一眼就望進去，從此深陷，無法自拔……
    而今天遇到的暮唯林，有著他無法探知的命數，雖然一直有禮地同他說話，看著他微笑，但那笑如雲霧繚繞之後的青山，看不真切。狐族曆來以敏感狡猾著稱，雖然淩焱時常被長老們埋怨為有損狐族靈氣的那種凡事都不太放在心上的狐狸，但看人的本事卻是要比平常狐族厲害許多。就像現在，所有人眼中溫潤如玉的暮唯林，在他看來就是個心有七竅的不好招惹的人物。並且對方身上若有似無的熟悉感很讓人討厭……這人，以後能不見便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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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進大理寺的地界就迎麵吹來一股冷風，前麵引路的小太監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凹壁燃著青銅獸身的油燈，照在潮濕的牆磚地麵反而越發顯得天牢陰森。來的路上有人回消息說皇上派去的大理寺正並沒審問出刺客的來曆，卻遇上了一件奇怪的事。
    那刺客武功高強，之前行刺時殿上坐著的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或是卸去武器的武官，造成混亂後還有機會逃走，卻似受了某個刺激般呆呆的留在殿內，直到禦林軍將他包圍。
    大理寺正連少文用了各種刑罰進行逼供也沒能得到半分有價值的招供，隻在那人即將昏迷前聽他口齒模糊地問了一句：“他還好嗎？”這個他是指誰？連少文正愁沒法向皇上交差，聽了這句聊甚於無的話隻好如實上報。
    唯林到時那人還被綁在木樁上，耷拉著頭雙手被縛無力地垂下。連少文一個眼神獄卒立即會意兜頭潑上一桶鹽水，水順著殘破的黑衣在地上很快蓄出一灘淡紅的水，唯林不可察覺的皺了皺眉。
    那人卻連哼都沒哼聲，抬頭看向對麵的唯林，一張線條冷峻的臉，純黑的眼眸微張，如果不是睫毛微微顫動很難讓人發現他此時心裏的波動。
    “是你。”唯林有些驚訝。
    “嗯。”見唯林認出自己，他索性坦然承認。
    七年前的冬天，當時還不算大人的岑迭被仇家逼到走投無路，眼睜睜看著父母慘死在對方的刀下，本來已經扔開手中的劍準備閉眼受死卻意外被人所救。
    那時，青衣少年眉目如畫，踏過前一刻凶神惡煞舉著刀此刻卻在地上呻吟的仇家，走到他麵前將他扶起。也像現在這樣輕皺著眉頭，說：“還是個孩子呢，何必趕盡殺絕。”當時岑迭隻覺得繃緊地神經忽然鬆了下來，眼眶一熱拉住少年的衣袖，心底的想法還沒說出口，少年卻搖了搖頭，道：“我暫時不能留你在身邊。但可以給你找個師傅，日後等你用我給的一百兩銀子賺夠十萬兩再來暮王府找我。”
    當時的唯林是否隻是一時戲言，他不能確定。但後來他用最快的速度出師並且幹了最賺錢的人命買賣，賺夠錢後卻不再有勇氣出現在唯林麵前。一個隻認錢不認人輕取人性命的殺手，哪裏還配去找他……
    沒想到卻在這樣的場景下重逢。
    之前在大殿上，出手的那一刻看著眉目相似的臉他失神地一劍刺偏，也讓趕來的一個紅發男子尋到破綻將他逼開。但自那驚鴻一瞥後他的心開始極度不安，暮王府……難怪之前接到任務時會覺得有絲熟悉。
    幸好傷的不是麵前這人……不知是否因為天牢裏的燭火被風吹動的緣故，照在岑迭臉上的光線晃動中居然將他的臉襯得比之前柔和。
    “為什麼？”唯林聲音轉冷。
    “為了錢。”也許當初是為了這個，現在十萬兩早就存夠了，又是為了什麼呢？
    唯林神色微變，他記得岑迭，當初就是這種倔強的眼神打動了他才讓莫言出手救人。而這麼簡單的理由輕易就跟當初的承諾聯係起來。
    日後等你用我給的一百兩銀子賺夠十萬兩再來暮王府找我……
    “把他放開，然後找個禦醫給他看看傷。”見連少文麵露驚詫，接著說道，“我不希望什麼都沒審出來人就死了。”隻這麼淡淡的一句讓一貫手段狠辣的連少文背冒冷汗，連聲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