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釵斷玉碎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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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隻是個卑微的女戲子,難怪嘉文的母親不喜歡我。我隻是個卑微的女戲子,活該一輩子被人瞧不起。
    但當女戲子不是我的選擇,是命運的逼迫。我生在一個戲曲世家,家裏的男人世代唱戲。我爺爺、我大伯和我爹都是唱武生的,我們戲曲世家的女孩子並不用唱戲,在家幹家務,長大了嫁給另一個戲曲世家當媳婦。可是我不同。
    我是個苦命孩子,從小就死了娘,後娘進門沒少折磨我,我爹看我被她打得不成樣子,就狠狠心,送我去天津坤伶蕭纖雲那裏學唱花旦,後來跟她一起回到北京。我十三歲登台,十九歲才唱紅,跟我同年登台的師姐妹們,都紅極一時有幾年了。
    我喜歡唱戲,卻不喜歡當女戲子。在戲劇裏,我感受著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喜怒哀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但是,我不喜歡當女戲子,我不喜歡應酬,我不喜歡那些達官貴人、名商巨賈,我討厭他們的銅臭氣。
    我不喜歡紙醉金迷的酒宴,我不愛燈紅酒綠,我隻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看書。我師父有點文化,教我認了幾個字。後來我自己就偷著認,遇到有文化的人就請人教我讀書。唱戲閑的時候,我就到中學裏旁聽,再後來我就到大學裏旁聽,就這樣我認識了衛嘉文,他是一個劇作家,在大家裏教書。
    我們相識的那一天,我站在一棵海棠花樹下,穿著一件百蝶穿花的粉紅色綢裙,他說,你就象一朵粉嫩的海棠花,嬌美清麗,散發著清雅的芬芳。他沒想到我是個唱戲的,開始還以為我是個女學生,我們還談得來,他還問我是哪個係的。後來,當他得到我是個唱戲的,並沒有瞧不起我,還說我象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芙蓉。
    他是寫話劇的,沒看過幾場京劇,他不認得我就是紅伶白玉釵。後來他的朋友告訴他,說了我的身份,還說女戲子娶不得,養不起,不如趁早放手吧。
    我不是愛富貴的人,如果我愛富貴,我早就做了那些總長次長的姨太太,去過那種錦衣玉食的日子,但我不幹。我有我的人格尊嚴。就是那些總長次長死了正太太,讓我做填房正室我都不願,我嫁的是人品,不是富貴。
    我不得已赴過達官貴人的酒宴,但我從不陪酒,我性格冷傲,不善應酬,從不去巴結那些達官貴人,這就是我當年走紅得晚的原因。但我越是冷傲,那些達官貴人越覺得我有魅力,爭相捧我,記者在小報上誇我如冷梅傲雪,又如牡丹豔冠群芳,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
    外交部的錢次長上次請我吃飯,我在酒席上不卑不亢,低頭不語,錢總長送了我一句“豔若桃李,冷若冰霜”。後來他央人來提親,讓我做他的三姨太,被我斷然拒絕。後來他死了正室,讓我嫁他做填房正室。可是我不願,我不願嫁達官貴人。
    同行的人都說我是女才子,我愛讀書,平時不唱戲的時候總在家裏讀書,所以我才能引經據典,出口成章。
    因為愛讀書,我認識了衛嘉文。我們一見鍾情,情投意合。嘉文品德端方,相貌堂堂,他是有才華的,又是清貧的。我願意洗淨鉛華,跟他過粗茶淡飯的日子。
    可是嘉文的媽----衛老太太對女戲子有成見,她認為我們這些女戲子都是不安分的妖精,不宜家宜室,她不準嘉文娶我為妻,說娶妾都不能娶唱戲的女子。
    我知道女戲子的確有些行為不良的,難怪衛老太太會對這一行有成見,我決心用我的行動改變衛老太太對我的看法。
    那天我穿著女學生的淡雅裝束去拜見衛老太太,卻吃了閉門羹。衛老太太就是不準我進門,我被衛老太太拒之門外,理由是蓬門篳戶招呼不了紅伶。我一臉落莫,隻得訕訕而去。這段婚事一拖再拖,終不能如願,但我心堅金石,非衛嘉文不嫁。
    這段婚事一拖就是四年多,和我同齡的女伶早已嫁了人,孩子都有幾個了,我卻到了到了二十四歲還小姑獨處。其實想娶我的人不少,不乏很多有錢有勢的人,但是我不願嫁。我隻愛嘉文。嘉文也三十歲了,這麼大年紀還是未婚,他從法國歸來,見過世麵,見過很多女人,卻對我情有獨鍾。他清秀斯文,性格卻孤僻愛靜,很少跟人交往,卻跟我很投緣。
    我一心想嫁他,但衛老太太不同意,衛老太太說,我們家雖清寒,但也是書香門第,不能娶女伶為妻。
    我曾一臉委屈地對堂姐白玉蓮說,我雖然是個唱戲的,但也是憑手藝吃飯,賣藝不賣身,怎麼就這樣讓人瞧不起?唱戲也不是我的選擇,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要是有口飯吃,我早就不唱戲了。衛老太太也許有她的道理,這一行有德行的女子不多,但人不能一楖而論啊。唱戲的女子真苦,台上唱戲,台下也要跟達官貴人應酬,每次應酬我都不想去,可是沒辦法了。我不怨衛老太太,隻怨自己的命苦,隻怨老天給我安排的唱戲的命。我一直想擺脫這個命,可我擺脫不了。
    我擺脫不了,我隻是個唱戲子,女戲子,一輩子讓人瞧不起,想嫁自己心愛的人都不得如願。
    我手裏攢了不少錢,唱戲的辛苦錢,清清白白的錢,嫁給嘉文後可以給他補貼家用,我不帶累他,不給他添家累,添重生活的重擔。我也不再唱戲,我要在家裏當個家庭主婦,當個賢妻良母。可是衛老太太不同意我進門。她嫌我是個女戲子。
    嘉文,我不拖累你了,你去娶個家香門第的小姐吧。我放過你,讓你不再為難。但是,除了你,我誰也不嫁。我終身不嫁,當個小學教師打發日子。
    我念了幾年書,就想退出舞台,當個小學教師,可是小學校長不聘我,說白老板這樣的紅伶怎麼能當教書先生?真是和我們開玩笑。其實校長是瞧不起我一個唱戲的,認為唱戲的女伶教書會教壞了小孩子。
    雖然已經是民國十幾年了,唱戲的還是被看成下九流,女伶,不過是台上唱戲,台下做戲,然後嫁給有錢人做姨太太,表麵風光,其實並不幸福,不過是作人玩物,一輩子都在演戲給人看。
    但我不甘心,我要作的是有尊嚴有人格的女人,有幸的是我遇到了衛嘉文,一個真正欣賞我的人。嘉文欣賞我的一身傲骨,我也欣賞衛嘉文的品德和才華。嘉文是個清貧的書生,但我並不嫌棄,她一心願和他過清貧的日子。可是我是個女戲子,衛老太太不要我。
    我是個女戲子,一生都擺脫不了的身份。我是個卑微的女戲子。
    前年春天我還喜滋滋地對堂姐白玉蓮說,嫁人一定要嫁品德好的讀書人,讀過書的人知道禮義廉恥,這種人才會待妻子有情義,漢代的宋弘為了自己的結發妻拒絕娶公主,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但我堂嫂白大奶奶卻不以為然說,釵妹妹你說得是有點道理,但是我們唱戲人家,和讀書人家門不當戶不對,人家書香門第的公子怎麼會娶我們唱戲人家的姑娘?釵妹妹快打消這個念頭吧。
    那時我卻搖著頭微笑著不說話,因為我打定主意要嫁衛嘉文,一心憧憬著未來的幸福。誰知真讓堂嫂說準了,一語成讖。
    北平我不待了,我要去保定。我堂姐白玉蓮跟我一起走,她死了孩子後就不能生育,又生了病,她丈夫娶了妾,還要和她平起平坐。這幾年,她在家裏的日子不好過,決定離家出走。
    玉蓮姐姐,我一直以為我讀了書,接受了“五四”的新思想,能掌握我的命運,比你一生喜樂由丈夫決定強。可是到現在,我發現,我始終不過是命運手中的悲劇。走,我們一起走。
    本想唱完最後一場結算成包銀就走,誰知遇到那個蠻子督軍要搶我回家。他是山東一個姓崔的督軍,去年來北平辦事,看過我的戲就對我的美貌垂涎三尺,派媒人說親,想讓我嫁給他當四姨太,我婉言謝絕了。誰知今年他來北平辦事,又來看我的戲。他看著台上的我,突然心生歹意要把我搶走帶回山東。
    幾個當兵的背著槍衝上戲台要抓走我,我心驚膽戰,卻抱定以死相拚的決心。我定了定神看不能掙紮逃走,就心生一計,笑著說:“承蒙大帥看得起我,我就跟大帥走了,到山東享福去。但總得讓我換件衣服吧,穿著戲服跟大帥回山東也不象樣子。”
    那傻大帥以為我樂意跟他走了,心花怒放,就揮手讓當兵的放開我,我橫了橫心,轉身就從戲樓上毅然跳了下來,劇烈的疼痛後,我就什麼不知了。
    嘉文,我走了,去另一個世界。我至死都在愛你!我,白玉釵,一個卑微的女戲子,刻骨銘心地愛著你!今生已無緣,盼結來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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