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七章 靜城舞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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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瑤國國境上有一座小城名為靜城,這裏山高皇帝遠,邊市貿易較之其它內陸城市要繁榮上許多,是以雖城名為靜,實際上卻是個頗為繁華喧鬧的所在。
靜城城主複姓長孫,是當朝第二大貴族世家長孫氏的旁支宗係,長孫一脈兵權在握,子孫多鎮守邊疆,軍威赫赫,是瑤國皇族之外一股不可小覷的軍事力量。當年這長孫城主捐官買官,憑著千丈遠的沾親帶故,好歹也混上個邊陲小城的城主做做,而他這一做,便是二十幾年,再一不小心,就把雞肋一樣的破城變成了今日繁華的邊境重地。長孫城主對於這一樁豐功偉績頗感自豪,每每說起,都會用手摸著自己白淨無須的下巴,眯起眼高深莫測地吐出兩個字:技藝。
對於治城,他其實並無多少心得,隻不過眼光獨到兼之膽大包天,率先在城中公開扶植流散的技藝,使其組織逐漸合理化,並慢慢地得到了社會的認可。敢做天下人想做卻不敢做之事的結果,是好運的突然降臨,皇族對於技藝的身份采取了默認的態度,亦賦予了長孫城主在民間管理技藝的權力,從此,靜城成為網羅北境流浪技藝並向境內輸送合格舞者的咽喉地段,也為優秀的技藝們打開了一扇通往瑤國中心城市的大門。財富滾滾而來,長孫城主一手捏著技藝的前途,一手掌控著瑤國顯貴的喜樂,他卻依然是低調的,謹慎的,他把自身貪欲控製在最合度的範圍內,小心經營著靜城最重要的支柱產業,這也是多年來技藝組織的發展越趨規範壯大,而靜城的經濟亦在繁雜的時局中屹立不衰的原因。
炎炎夏日,陽光有些蒼白,悶熱的空氣中一絲涼風也無,北境無蟬,是以夏天雖不是什麼怡人的季節,但好歹少了幾分蟬鳴的聒噪,多了些讓人舒心的清靜。城主府中的白蘭樹葉片墨綠肥厚,在暑氣蒸騰下有著上好皮革般油亮的光澤,看門的兩隻獒犬正懨懨地趴在樹蔭下,拖著粉紅的舌頭“呼哧呼哧”地喘氣。幾丈開外的花廳裏忽然傳來重物擊打桌麵的聲響,離得遠了,在凝滯的空氣中顯得不甚清晰,獒犬耳尖,立時警覺地抬起頭,兩雙眼睛一掃片刻前的懶散,精光四射地緊盯住聲音傳來的方向,仿佛隻要再有任何異狀便會毫不猶豫地撲過去為主人保駕。
隻不過花廳裏倒不是什麼劍拔弩張的氣氛,除去一旁端坐烹茶的茶姑,布置得富麗堂皇的房間內就隻得兩人相對飲茶。坐於廳中主位的是個四十七八歲的中年男人,寬額濃眉,麵白無須,穿一身赭色錦袍,保養得宜的雙手骨節勻稱,指頭修長,他左手拇指上戴一枚碧玉扳指,右手中指和無名指上各有兩枚嵌了黑瑪瑙和紅寶石的戒指,通身的富貴做派,可那黑沉沉的眼底潛藏的精明威嚴卻又讓人著實不敢小覷,正是靜城城主長孫堅。此時他正左手扣了茶盞壓在一旁的檀木桌上,茶托四周的桌麵被潑灑了些茶水,顯然方才的響動正是由此而來。
“沐先生。”他緩緩開口,麵帶不鬱,“九月便是儀王壽辰,老夫月前才如約向隋侯推薦你的技藝,這萬事俱備的關頭,你卻來告訴老夫領舞身亡,叫老夫如何同隋侯交待!”
坐在客席的男子黑衣黑靴,頭發在腦後用銀環高高束起,三十而立的年紀,卻是英俊得讓人看一眼也覺臉紅心跳,他沉默著喝了一口又一口茶,終於在長孫堅抱怨完後開了口,嗓音低沉,語帶哀痛:“在越州境內時,曼妙被黃蜂盜擄去,我和官府人馬抄了賊人那處據點,可惜找到的已是她的屍體……”說著低低一歎,無限自責:“曼妙之事,實是我大意了……”
“罷了……”長孫堅揉著額角:“生死有命,隻可惜了曼妙那一身好舞技再無人可及……”
沐先生聞言略略抬眼,看了看長孫堅,放下手中茶盞,淡淡道:“倒也不見得。”
“能在全國以舞營生的技藝,均是由老夫挑選提拔,這麼多人過眼,曼妙始終是老夫唯一記得住名字的技藝,瑤國的舞者裏,能比她更好的,怕隻有當年的小皇姨……”聲音戛然止住,長孫堅匆匆轉了話頭,“說這些沒用,老夫現在關心的,是你沐先生如何再去找一個與曼妙比肩的技藝?而剩下的短短三個月,誰能擔當起領舞的職責,誰能服你沐家那一幹心高氣傲的技藝?”
“如果我說,我能呢?”門外忽有一把清亮嗓音不疾不徐地響起,像是銀質的小刀將窒悶的空氣劃開了一道口子,透進絲絲涼意。
沐先生的嘴角隱在茶碗後,不為人知地輕輕向上彎起。
“什麼人?”長孫堅直起身望向門口,視線落下的地方,是秋日晴空般淨爽的藍,年輕男子的輪廓陷在這片天藍的色彩中,隱隱綽綽,仿若一不小心,便會在眼前散去,可一旦定睛看時,又可見寬鬆的藍衣下美麗的肩線,雪色腰帶在身側垂下妖嬈的流蘇,他的烏發如雲,隨意綰在一方素淨的白絹中,隻留幾縷散落在頰邊,襯著玉一樣的膚光,如畫的眉眼,竟在幹淨清爽中透著幾許不經意的美豔媚惑,好似天高雲淡下綻開繁花似錦,直要叫人醉死在這片雅致的旖旎中……
長孫堅有一刹那的失神,然而技藝這個行當從來不缺美色,他涉足此間多年,月貌花容過眼不知凡幾,是以麵對眼前幾乎叫他驚為天人的男子,他也隻用了片刻便收斂起臉上所有多餘的情緒,再次換上探究的目光與高深莫測的笑容。
藍衣男子進得門來,卻不若尋常技藝那樣行跪禮,隻對他長身一揖,接著便垂首靜立,露出側頸如天鵝般優雅的線條。
長孫堅倒並不怪罪他的失禮,微笑著端過茶碗來抿了幾口,不緊不慢道:“猖狂小子,在本官麵前也敢大言不慚。”
他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連一旁事不關己專心煮茶的茶姑都感受到了無形的殺意,抬起頭不安地看了主人一眼。藍衣男子麵色不變,甚而還輕輕笑了一聲,略略仰起骨骼精致的下巴,淡淡道:“是否大言不慚,待城主看過我的舞再下定論也不遲。”說著轉身對黑衣男子微一點頭,“還請沐先生幫忙。”
沐先生會意,從腰間取出一管九節琴簫置於唇邊,手指靈巧翻飛,立時就是一段悠揚旋律,這簫聲與以往的渾厚低沉大不相同,抑揚之間竟隱隱泛著清脆之音,仿若深山幽穀中淙淙的溪水,流暢跳躍,清新空靈。
長孫堅在樂律方麵的造詣委實不值一提,但這首曲子他卻是極熟悉的,恍惚間似還記得幾年前,同樣在這個花廳裏,沐先生將芳華正盛的曼妙帶到他跟前時,也是以簫音為伴,襯她跳了這出《碧澗流泉》,少女的身姿婀娜柔美,容顏姣好秀麗,很快便成為自己心中亟待雕琢並呈現於世人眼前的美玉……
眸中忽然掠進一襲藍,長孫堅從回憶裏幡然醒神,眼見得那藍衣男子已在廳中翩然起舞,踏著悠揚的簫聲,衣袂飄曳如輕雲蔽月,舞姿瀟逸似流風回雪,明明是和曼妙如出一撤的編舞,卻究竟讓人在不經意間品出雲泥之別。
安靜悶熱的夏日午後,恍若突然起了風,從山林清澗中拂過的風,細致地熨帖著人心裏每一個浮躁的角落。
樂聲什麼時候停止的,長孫堅已不甚在意,他眼中隻有那鋪天蓋地的藍,因為這一舞,洇得滿室幽涼……
“叮!”耳旁傳來一聲輕響,竟是茶姑看得入神,失手打翻了茶盞,長孫堅斥退了誠惶誠恐告罪的婦人,繼而往椅背上一靠,抄起手饒有興味地將藍衣男子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你叫什麼名字?”眼角餘光卻緊緊攫住沐先生,沐先生端坐椅上,一副混不關己事的模樣,怡然自飲。
“影魅。”藍衣男子低垂了雙目,語氣清淡地應道。
“方才是老夫武斷了,你有如此精湛的舞技,便是替代十個曼妙也綽綽有餘……”頓了一頓,又續道:“不過你今日出現在這裏,應該不隻是沐先生送給老夫的定心丸,你想求什麼,但說無妨。”
從走進這間花廳的那一刻開始,影魅臉上一直有種近似於透明的平靜,而在他低眉順目的舉止間,又仿佛掩藏著讓人不可逼視的華貴和高傲,加上他太過出眾的容顏,長孫堅甚至數度有種角色錯位的異樣感覺,好像自己麵對的,不是低姿態的技藝,而是皇城中那些真正養尊處優的名士貴族。直到問及他所求為何的時候,影魅這才難得的顯出了一絲急切,他張開口,語氣已不如先前那般淡定無波,“我求一個身份——可以自由行走於大瑤境內所有城都的,技藝的身份。”
長孫堅不自主地“咦”了一聲,先是對他的話感到幾分驚訝,接著便被疑惑取代:“你竟不是技藝?!”
“我祖上原是翩躚士族,隻因幼年家逢變故,我為奸仆所謀,賣入涼城前太守府上做了私養的舞伶,大瑤攻占涼城後,我從前太守府逃了出來,原打算借此機會重回故國,隻可惜……”說到這裏,影魅聲音微微哽咽,黯然神傷。
倒還是沐先生適時替他解了圍,接口道:“隻可惜這些年來,我國對外交往日益封閉,影魅自小背井離鄉,已幾乎算不得瑤國人,沒有戶籍與身份,別說皇都,便是想出入尋常邊境小城,那也絕非易事。我先前因曼妙身死一事,在涼城多有停留,也是因了這般機緣巧合,才遇到輾轉街頭的他。我驚豔於他的舞技才華,立時便想到以他替代曼妙入行,仔細調教的話,必將彌補失去一位優秀領舞的損失。而他心心念念無非回歸大瑤,技藝作為瑤國唯一可於境內自由通行的職業,也可為他提供這個機會,這於我們雙方都有利,何樂而不為?我今日帶他前來,便是希望城主能權衡其中關節,賜予他技藝的身份。”
影魅忽然跪下來,藍衣在玉石地板上層疊鋪開,像一汪幽靜的湖水,他彎下高傲的脖頸,謙卑地在長孫堅麵前俯下^身去,一字一句道:“求大人成全!”
長孫堅笑著眯起雙眼,伸出右手對他招了招,道:“你靠近些。”
他沒讓影魅起身,所以影魅隻能膝行到他跟前,長孫堅問:“你是翩躚哪一姓的後人?”
影魅低下頭去,“幼時之事,如今已太過模糊,我唯一記得的,便是家父複姓慕容。”
“慕容。”長孫堅重複念著這兩個字,顧自沉吟。當今瑤國除去皇族,還有歐陽、長孫、澹台、司馬幾大世家活躍在政界商界及江湖武林中,但在四大世家發跡之前,真正權勢如日中天的卻要數前朝的翩躚慕容氏,無奈王權更迭,慕容世家卷入皇族內鬥,終究不得善終,偌大家業一夕傾覆,分崩離析。如今過去幾十年,慕容世家早已成為了說書人口中遙遠的影子,而其後人更是鮮少再現世人眼前。
長孫堅這麼想著,猛地伸手捏住影魅下頜,抬起他的臉來細細端詳。影魅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厲色,卻咬牙隱忍著沒有發作,用力掙了一下,臉上那種淩人的傲氣和倔強又慢慢浮現出來。
他長相像極了瑤人,而骨子裏無意識散發的貴氣更是與皇都裏的貴人們如出一轍,但要說與慕容氏真有什麼牽連,長孫堅一時倒也拿捏不準,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淪落的世家後人,變成如今匍匐於自己身前乞求回國身份的技藝,無論他姓什麼,都和自己可以獲得的利益無甚衝突,更何況人是沐清河找來的,他行事沉穩謹慎,也斷不會輕易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
“下去吧。”長孫堅放開影魅,闔起雙目隨手一揮,就下了逐客令。影魅身子一僵,卻沒過多表露出來,沐先生倒沉得住氣,隻應了聲“諾”,便起身帶著影魅告辭離開。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門檻處,長孫堅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三天後,老夫自當派人將影魅的戶籍名帖送至沐先生下榻處。”不等二人大喜拜謝,又不鹹不淡補了一句:“才失了曼妙幾日,便能找到如此優秀的替代者,沐先生當真好眼光、好福氣。”
沐先生轉身低頭,恭敬道:“清河惶恐,皆是托了城主大人的福。”言罷與影魅雙雙道謝,辭別而去。
出了城主府,兩人便上了一輛候在不遠處的白蓬小馬車,馬車晃悠悠駛向城中客棧,蹄聲得得。
車上,沐清河把玩著手中琴簫,輕笑道:“想不到大琰的國舅爺不但舞技驚人,連演技也幾可亂真呐。”
影魅從上車起就一直專注於擦拭自己方才被觸碰過的下巴,聞言嗤笑一聲,“彼此彼此,虧得沐先生邏輯縝密精心編排,否則又怎能瞞過你們那位精明的城主大人?”說到長孫堅,他狹長鳳眼中的怒意又濃了起來,抬手大力擦了幾下下巴,隻把那白瓷一樣滑膩的肌^膚擦得通紅,細看之下竟透出幾分逼人的豔色來。
沐清河可不會理會他如家常便飯般的小別扭,突然起身欺近影魅,在他耳邊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你要的,我已經為你做到,而我要的,國舅爺想必也不會讓我失望吧。”
影魅對他毫無預兆的接近大為不滿,臉色黑得能擰出水來,用力推開沐清河,冷笑道:“既是雙方互利,沐先生能讓我進入皇都,我定然也不負當初的承諾!”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影魅如今已是瑤國一名普通技藝,‘國舅’二字,沐先生切莫再提。”
沐清河笑笑,點頭算是答應,正想再說些什麼,車簾忽然被趕車的小廝一把掀起。
“先、先生!”青衣男孩滿麵驚喜,一手指向北方天邊,雙眼圓睜,竟連一向伶俐的口齒都開始打結:“赤霞……赤霞……”
沐先生臉色一變,募地掠下車去,影魅不明所以地跟著下了車,才發現周圍道路上竟已跪了黑壓壓一片百姓,而就在青衣小廝遙指的方向,絢爛的紅霞鋪滿了北方整塊天空,綺豔奪目的色彩像是朱砂渲染的海洋,漲滿了所有人的眼簾。
他從未見過這般壯麗奇景,還來不及驚歎,便被沐清河一把拽伏在地上,隱約間,似乎聽到男人輕歎了一句:“蝶神後裔……皇權又要開始陷入新一輪的動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