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五章 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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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世流傳頗廣的野史中,對琰國天命朝有過這樣一筆記載:“五年初夏,鑾儀衛陳設皇後儀駕於宮階下,帝親執金冊,行封後大典。皇貴妃鳳冠加額,入主中宮。時大公子登祭壇,做絕世舞,傾天下,此後兩年形跡無蹤,因由不明……”
這些都已是後話。封後大典當日,惠風和暢,凰溟初夏獨有的怡人氣候在這一天發揮到了極致,既沒有春末稍顯憂傷的寒涼,也不比盛夏時那濃烈而張牙舞爪的熾熱,總之一切都是幹爽的,清新的,仿佛老天也垂青這位萬千寵愛在一身的新皇後,為她從此母儀天下的時代送上了一個美好的開端。
皇宮裏,封後儀式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九重宮闕之外,神聖莊嚴的祭壇上,鳳辭赤足拾階而上,闊別經年的華衣讓他整個人都絢麗成青白色調背景中一抹耀眼的亮色。肅穆的鼓樂聲裏,他踩著一個又一個鮮明的音節,從容走向祭壇的最高點,眉目之間,有世人看不見的漠然和冷豔。
鸞鏡天籟般的清音隨風蕩漾,如月夜銀霜泄地,又似寒冬雪綻瓊枝,灑在天地間,蠱惑著人心最細膩的情緒。鳳辭就在這樣的歌聲中振袖起舞,衣裳上火紅與燦金兩種顏色的激烈衝撞使他從昔日垂死的天鵝蛻變成浴火的鳳凰,萬人矚目驚歎中,他唇角的笑,有苦到化不開的淒涼。
是呀,避世許久之後再一次出現在民眾的眼前,他依然美麗驕傲,高不可攀,在那些豔羨的目光中,仿佛什麼都沒有改變,他的舞,他的才華,他的地位,他的夢想……然而當他獨自站在這空曠的祭壇上時,他才發現,四年前,原來他那麼幸福。那時候,他的身後,有長久追隨他守望他,含著濃濃摯愛與眷戀的目光,他腹中,有安靜乖巧,溫暖他生命的血肉,可他一點也沒在乎過,甚至努力地想要去摧毀他們……而如今,他已失去了曾經厭惡的一切,依然站在這榮耀的頂峰,做那隻絕舞傾城,受盡崇拜仰望的鳳凰,然後除此之外,他一無所有……
幹澀的風吹進眼裏,他幾乎克製不住落淚的衝動,在瘋狂的舞蹈中拚命仰起頭,淚水回流,滑到喉間,苦不堪言……他怎麼能哭?他沒有資格……
典禮仍在繁瑣地進行著,鳳辭下了祭壇後就沒再說過一句話,依禮走完所有的過場後,不等別人有所反應,大公子已在封後大典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素來藐視禮法規矩,如今更是對任何外界之事沒有任何感情,這次肯耐著性子堅持至此,實在是隻為了唯一的親人,他重新起舞,已經是對妹妹最好的祝願,然而晚間皇帝夜宴王公,出席那喧鬧浮華的場合,對他來說卻當真是能免則免。燕茴也明白他的心思,聽說大公子“脫逃”後,便立刻以兄長身體抱恙為由,第一時間內婉轉而得體地求得了皇帝的諒解。
日頭偏斜時,帝後雙雙登上宮城四大門之首的天陽門城樓,接受百姓的拜見。凰溟的子民能有機會見得天家龍鳳,自是歡欣雀躍,從闕城、新城蜂擁而來,一時間人山人海,盛況空前,此處按下不表。
而就在凰溟城萬人空巷之時,闕城一處僻靜的院落門前,卻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神秘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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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伯正在門房裏抱著長長的煙筒打瞌睡,微風穿過敞開的窗戶,在屋裏轉了一圈,又朝著同樣大開的房門外溜去,帶走了福伯剛剛抽完的,尚未完全消散的水煙味,留下絲絲清涼。大門被沉穩而有力地叩響時,福伯剛巧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還是當年腿腳利索的樣子,一氣兒跑在所有人前麵,要到天陽門見見皇帝和皇後,他正沒命地跑著,眼看城樓越來越近,那上麵的人影都現出輪廓了,耳邊忽然響起噪雜的聲音,他一分神,便跌了一跤。而這一跌,他就醒了。
好夢被吵醒時誰心裏都窩著點氣,福伯嘴裏罵了一聲,起身向正門走去,心中卻不免直犯嘀咕,荊園這兩年來幾乎沒開過幾次正門,大凡熟悉的人來了,都是從側門入,是以門房也搬得離側門更近一些,今天不知刮的什麼邪風,竟然聽見了久違的老舊銅環扣在朱漆大門上的聲音!
許久不曾開啟的木門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有些微的變形,隨著門緩緩打開,“吱楞楞”的響聲讓人牙根酥倒一片。福伯尚來不及抬眼看清來人,身上突地一冷,從後背倏然爬上一股寒氣,仿佛和煦的夏日午後霎時電閃雷鳴,溫馨的家園瞬間刀光劍影。福伯被這股莫名的壓迫感震懾住,一顆心在胸腔裏跳得山響,強忍著懼意抬起頭,抽著嘴角扯出個笑來:“請問大人找誰?”
眼前不過是個二十六七歲的年輕男人,墨黑袍服上用銀線和丹朱鮫絲盤繡著一整隻栩栩如生的麒麟,襯得他在威嚴肅殺之餘又掩不住那通身的貴氣。他的五官線條硬朗深邃,高鼻薄唇,眼神銳利如刀,這樣的相貌氣質已遠遠超出了福伯的見識,他甚至找不出恰當的詞語來形容眼前的男子,隻是覺得無端的敬畏,幾乎要在這人跟前匍匐下去。
黑衣男子顯是沒意識到自己無形中給了須發花白的老人這樣大的壓力,眼風往院內輕輕一掃,開口道:“這裏可是鳳辭的住所?鳳辭何在?”
福伯聽得更加心驚,且不說公子如今的國舅身份,就是以他在璐道環的地位,達官貴人怎麼著也得給幾分薄麵稱一聲“大公子”的,這人開口閉口直呼其名,若不是膽大妄為,便是當真位高權重。福伯畢竟也有些眼力,瞅著這位爺的風度氣度,暗自揣測恐是來了大人物,當下將他迎進院內,殷勤招呼道:“公子剛回來不久,大人請先到前廳用茶,老奴這就前去通報。”
正說著,抒音從走廊拐角處出來,一眼看見福伯,高高興興地跨前幾步,剛要開口,猛地瞧見福伯身後之人,他呆愣了一下,身體卻先於意識跪到了地上,結結巴巴道:“王……抒音見過三王爺!”
“噗通”一聲,這回卻是福伯跪倒的聲音。老人從未見過白墨,然而身在皇城根下,嵐王這個總是與鐵血、軍神脫不開關係的稱號卻著實是如雷貫耳,如今親眼得見,又怎不叫人在心情激蕩之餘生出幾分懼怕?
“起來說話。”白墨負手而立,待那兩人站起身,便問抒音:“鳳辭呢?”
抒音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神色,他很快便掩飾了過去,低聲道:“公子在後院的桃林……”
“帶我去見他。”
“可是王爺……”抒音欲言又止,接觸到白墨望向他的目光,瑟縮了一下,卻還是大著膽子道:“公子從祭壇回來後,心情就很不好……他躲進桃林的時候,是不願被任何人打擾的……”
“打擾?”白墨冷笑,“他若仍這樣活在自己的世界裏,遲早有一天會再也出不來。”說罷對抒音一揮手,“帶路,他會願意見我的。”
他的聲音裏有種不容反抗的威嚴,抒音隻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引著他穿廊過戶,一路朝桃林行去。
桃林原本不屬於荊園,鳳辭搬進來後,曾大肆並購荊園周圍的土地,將荊園擴寬了一倍有餘,這片桃林也自然而然納入了荊園的產業,於此同時,還有一條源自小涼山山腹的溪水支流,亦被鳳辭據為己有。隻不過,桃林也好,溪水也罷,都是荊園的禁忌,都是大家心頭抹不去的可怕回憶……
耳畔聽得流水淙淙,回過神來時,人已站在風晚溪邊。風晚溪,風晴晚照。多好聽的名字,可是當年卻差一點……
“這裏就是他昔日自殺的地方。”白墨看著清澈的溪水,淡淡道。
抒音一驚,舌頭打結:“王爺,您……您知道?”
白墨點頭:“皇後已經全部告之於我。”
抒音沉默下來。天命二年得知蕭大人的死訊後,腹中胎兒的流產更是給公子本已極不穩定的精神狀況雪上加霜,公子蘇醒後,沒人敢在他的麵前提起那個孩子,他也從不開口詢問,就像早已明白一切,卻拒絕接受。每次走路絆到門檻或石階時,他仍會一臉驚慌地護住腹部,每天早上,他從不間斷地把一碗碗苦澀的安胎藥喝下;大病初愈以後,他的腸胃萎縮,吃什麼吐什麼,可每次,他仍努力吞咽著食物,好像多吃一點,他的孩子就能更健康一些……荊園裏的老老少少,就這樣眼看著公子狀若癡癲卻束手無策,一園子人也跟著渾渾噩噩不知時光變遷。直到垂綸布莊送來了用公子當初親手挑選的布料所裁製的嬰兒衣裳,他才像是被人用棍子當頭打醒,那一天,公子抱著一整堆柔軟精致的小衣服,跪在主廳的地上哭得聲嘶力竭。抒音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流出這麼多的眼淚,肆意橫流的淚水就連他自己的心,也被洇得濕透。那是高傲的公子第一次在人前失態,然後也就是從那時起,公子慢慢接受了孩子已經沒有了的事實。當年鸞鏡受燕茴示意,將死去的胎兒葬在了桃林中最古老的一棵桃樹下,後來公子也會到那個小小的墳塋旁坐坐,有時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好一陣子,有時又一言不發,呆呆地坐一整天。
本來隻是這樣過下去也就罷了,偏偏天命三年冬天大雪,公子觸景傷情,沒有愈合的心理創傷再次鮮血淋漓,來年春天的某一個清晨,他還是像往常一樣進了桃林,然而直到午飯後也沒有出來,自己不放心,找了福伯一同去尋,結果卻看到那讓他永生難忘的一幕。
彼時桃花正豔,漫天飛紅,太陽在頭頂明晃晃地照著,風晚溪波光粼粼。公子躺在溪水中,三千青絲在身下洇洇繞繞,一如落在凡間的烏雲,色澤妖嬈的桃花落了他滿身,映照著他的臉色蒼白若雪,另有許多花瓣飄落水中,一些被潺潺的溪水帶走,一些卻在他身邊眷戀不去,灼灼桃華似乎把溪水都染紅了顏色。此情此景,美得詭異,香豔中又帶著不祥的死氣。抒音完全被眼中所見嚇呆,還是福伯驚呼著衝上前去,一把撈起濕漉漉的公子,大呼救人。自己驚醒過來,跌跌撞撞撲到公子身邊,這才發現原來染紅溪水的不是桃花,而是公子手腕上源源不絕溢出的鮮血!
一場人仰馬翻的救治行動,終結於公子的呼吸趨向平穩。陳維衫為他包紮後說,他是真的鐵了心想死,那一刀割得又狠又深,所幸春天的溪水冰寒,在很大程度上減緩了血液的流出,才使鳳辭得以保住性命……
又一年過去,昔日的血跡早已被流水衝刷幹淨,可是帶給人的恐懼卻從未隨著時間的消磨而淡去。桃林逐漸變成荊園眾人避之不及的所在,就連抒音,每每走到此處,心裏也是涼颼颼的。
“王爺,公子就在裏麵。”抒音止住腳步,恭敬道,“公子這時必不願見到抒音,就請王爺您自己進去吧。”
“嗯。”白墨應了一聲,抬步往裏走,忽又停下轉過身來,“為何還讓他再來這裏?”
“王爺怕公子自殺第二次麼?”抒音笑了笑,抬眼看向桃林深處,“公子說了,他不知怎樣麵對地底的親人,所以,再也不敢輕生。”
公子的話言猶在耳,那時的自己,拚了命攔著公子不讓他進桃林,可公子卻淡淡地笑了,眼中,閃過難得的清醒,“鬼門關走了一遭才發現,原來我怕死,怕到骨子裏。”他的目光漸漸又朦朧起來,自嘲道:“我怎麼敢死……黃泉路上,有我的愛人,我的孩子,他們全是因我而死,如果我也死了,那我該用什麼表情去麵對他們?我能對他們說什麼?我還沒想好,所以隻能活著,一天一天,都是煎熬。我活該受這樣的罪……”公子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輕得如同歎息,但不知怎麼的,抒音就信了,而之後的事實也證明,公子確實再也沒有了輕生的打算,但是在別人看來,他不過是找了一個更狠的方式,來變相折磨自己而已。
揮退抒音後,白墨獨自走進桃林。春花凋殘,而夏葉正茂,綠意蔥蘢的最深處,鳳辭抱膝坐在一棵大桃樹下,尖細的下頜抵在膝間,也不知在想什麼。他的身量本高,可這麼蜷縮起來,卻變成小小的一團,如同失了群的幼獸,孤單得令人心疼。
白墨靜靜打量著絲毫沒有意識到有人靠近的、近乎呆滯的故人,冷硬的眼神裏,終於閃過憐惜的柔軟。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當真正看見如今的鳳辭時,三王爺心底的震動依然是他自己也始料未及的,他甚至習慣性地要去懷疑眼前之人的真假!實是因為他所認識的鳳辭,不會這麼安靜,不會這麼無助,也不會這麼……死氣沉沉。那個凰溟城裏唯一敢對著他直呼姓名,無所避忌地表達好惡喜樂的大公子,似乎死在了自己出征前對他最後的記憶裏,而現在這個緇衣加身的蒼白瓷人,不過就是如眾人所言的,一具行屍走肉。
“鳳辭。”白墨喚他,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鳳辭,你抬起頭來。”白墨提高了一點聲音,踏前幾步想要去搖鳳辭的肩膀,誰知他這一動,卻使得本來安靜的男人突然嘶聲尖叫,繼而更是像魔障了一般撲向白墨,用盡全力將他推開!
他不知從哪裏爆發出來的力量,帶著不顧一切的狂勁,白墨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他推得連連後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形。“放肆!”白墨怒上心頭,喝道。
然而鳳辭根本無暇顧及他,一把將他推開後,便匆忙轉回身去,用手輕輕地在地上拍撫,溫柔得與方才判若兩人。白墨一頭霧水地看向他拍撫的地方,這才發現那裏竟有一個小小的土堆,看上去像是被人時常清理,光溜溜地不著一物,與周圍的碧草如茵格格不入。白墨心思活絡,隻那麼一愣神,便反應過來,隨即想到原是自己先前不小心差點踩踏上去,才惹得鳳辭大失常態。
兩年來,摯友身上發生的事,他已從其他人口中了解了許多,但是無論如何,耳聞終不如親見,眼看著鳳辭失魂落魄的樣子,白墨在來之前就一直搖擺不定的那點心思,終是化作一聲歎息,漸漸安穩下來。
“阿辭。”他有意避開小土堆,上前拉起兀自跪坐在地上的鳳辭。
鳳辭渾身一震,迅速轉過身來,眼神蒙了一層霧,不甚清明地定定看向白墨。
“記不起我了嗎?我是君皓。”
“君……皓……”鳳辭喃喃重複著,眼睛也越睜越大,仿佛某些逝去的記憶正隨之逐漸蘇醒。他看著白墨,眼中的懵懂漸褪,慢慢變成幾絲熟悉,幾絲不可置信,接著卻又被濃濃的失望代替,最後演化成深不見底的恐懼。“不……不要說!!!”鳳辭猛地捂住雙耳,一閃身便想奪路而逃。白墨一把攔下他,鳳辭在他精鐵澆鑄一般的臂彎中瘋狂掙紮,看似纖細無力的手指幾乎要掐進他的肉裏去,“放開我!放開我!”鳳辭嘶叫,“白墨,你為什麼來?他已經死了,你還怎麼能把蕭無那還給我……”他的身體終究是不好的,承受不了這樣激烈的情緒動蕩,隻一會兒功夫便氣力不濟,倚著白墨的手臂軟倒下來,像一尊被抽了絲的牽線木偶。
白墨用力攬著他的腰肢,把他扶正麵對自己,深深看進他眼睛裏去,“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模樣!鳳辭,你打起精神聽我說。”
他將雙手握上鳳辭瘦削的肩膀,一字一句道:“聽好了,他沒死。蕭無那沒有死!鳳辭,你且不要把這消息告訴任何人,更別輕舉妄動,最多一年,我便把他從瑤國帶回來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