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有攀比好勝之心，人皆有建功立業之誌，隻是現實，遠比理想來得強大和殘酷。
    沒有哪個人，生來就注定了失敗。而座中這些人之所以被冠以失敗者的屈辱稱號，僅僅在於有過失敗的曾經之後，她們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的時間太久，也太消極。
    家人怒其不爭、哀其無為，即出於無可奈何，也抱著尋找最後一絲希望的心態，把她們送入慎行堂。
    可惜，人的眼睛，好看著高處，喜鶩著遠方，慎行堂自然會被拿來與同屬於一個書院的慎思堂比較，普通的事物，即便沒有缺陷，也會被優秀之物反襯得渾身都是毛病。
    被送入慎行堂之時，家人反複強調的隻是要其安分，別給家族丟臉。這些孩子，自然無法體會家人掩藏在斥責表麵之下的關懷，又因為世俗觀念誤導和近幾年書院對慎行堂采取的是無咎就是有為的消極態度，她們也更是認定家人業已放棄自己。
    表麵越是桀驁的孩子，內心越是敏感，也越容易受傷。如今座中的同窗，境遇各不相同，或許被身邊優秀的人打壓得失去信心，或許是受到種種挫折和打擊……卻無一例外地選擇把內心的隱痛深埋在不務正業、滿懷鬱憤的表象下。
    其實她們也渴求安慰，隻是沒有人關心。在渴望擺脫孤獨境地的時候，結交到一幫同樣鬱憤又無力改變現狀的同伴，又因缺乏正確引導，便唯有選擇打架來打發時間，抒發心中憤懣，以不斷的惹是生非，來提醒別人自己依舊存在。
    可惜年少的她們不知，這樣的提醒，在憑學業來判斷學員好壞的書院管理者眼中，隻會讓那些管理者對她們更加失望。當一個人被徹底判定為無可救藥時，也就對其失了繼續管教的心思，幹脆放任自流。
    放任，是導致慎行堂風氣敗壞的最主要誘因。於是，她們便習慣於日日無為的混日子，習慣於在不受懲罰的範圍外放縱生事。
    以至於日子久了，就連外表，也武裝出一副天不懼地不怕的模樣。可她們心內真的不在意麼？
    不，不是！同樣習慣以微笑來掩飾內心哀痛的金鑲玉，對此深有體會。
    而她之所以有把握以三言兩語挑起軒然大波，策劃今日這場鬧學，憑借的，不僅僅是句句刺激人的言語，更是了解這幫學員敏感的心理和被壓抑住的情感。
    人心是最頑固而持久的生命力，除了向死亡投降。所以，即便臨到窮途末路、孤立無援的境地，表麵再怎麼麻木的人，心中也會殘餘不甘。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隻要適當的引導，適當的點撥，便能喚醒她們心中細微的不甘，便能成就一個個不屈的靈魂，一段段絕境奮起的傳說！
    如今的金鑲玉，要的就是這點星火，也正有這個意向，借這點火苗做個“別有用心”的點撥者和引路人。
    書院規定，學生不得喝酒，晚宴上遂以茶代酒。許是氣氛熱烈，也許大罵一場揚眉吐氣，眾人隻覺一日之間，掃卻心中多日頹喪，清茶三巡，已有半數人微帶了醉意。
    轉變心態的金鑲玉，自然改變了與人交往時的態度。從心裏獲得這幫同窗的接納之後，眾人在金鑲玉麵前的談話也再無顧忌。見笑意微微的金鑲玉笑得出聲，坐她右側的高個兒便好奇地隨口問道：“鑲玉，你笑啥呢？說出來讓咱大家都笑笑。”
    “可不？有啥可樂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立時有人接口。
    “鑲玉是心下高興——”麵對同窗的好奇，金鑲玉頓了頓，端起茶盅輕押了口茶，才微帶緬懷的感歎之意解釋道：“各位許是都知道，鑲玉其實是被趕出雲京罷。原以為，這是我這一生最悲催最丟臉的事。未曾想，在雲京一向無朋友的鑲玉，居然能在此結交到在座各位……這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而這慎行堂，對鑲玉來說，亦是柳暗花明的福地！”
    待金鑲玉答完，一直眼巴巴地等著金鑲玉給答案的高個兒，記掛著她方才麵上一刹那流露的傷感，安慰之心頓起，拍上金鑲玉肩頭，大聲勸慰道：“還想著以前作甚？你隻要記住，認識我們，跟著李姐，今後你就有福了！”
    周圍皆是讚同之聲，就連其老大李繼業亦是笑微微的，唯有李繼業右側的瘦長個兒一人沉默不語。
    在金鑲玉印象中，此人姓王名震，往常素喜以激烈的言語來引人注意，但自今日宴席開始至今，王震一直未與金鑲玉有任何直接的接觸。
    敵視是有，但——活過兩世的金鑲玉，心下自有應對之法。她借著以茶代酒，朝四周圍團團敬茶之時，特意對王震善意一笑。
    過半響，王震果然有了反應，她咽下茶，低著眼，冷哼道：“福氣不假，柳暗花明未必！”
    “鑲玉愚鈍，不知王小姐此言……？”金鑲玉立馬放下遞到嘴邊的茶盞，困惑地接口，眼中的迷惑，雖是故意裝成，在旁人眼裏，卻無半點刻意的痕跡。
    “眾所周知，慎行堂是收容廢物的地兒。這裏對於我們來說，隻是恥辱，又哪見得著希望和光明？”許是感覺金鑲玉眼神善意，王震語氣委婉不少。
    可惜對在座的眾人來說，無異於揭傷疤。此話一出，眾人皆感覺遇上一瓢迎頭冷水，熱鬧激動的氣氛，頓時轉為黯沉。
    金鑲玉麵上也凝重起來，卻無悲憐之態，隻大力搖著頭：“鑲玉不認為我們慎行堂是廢物集散地，更不認為在座諸位，日後沒有成為英雄偉人的可能！”
    見眾位同窗抬頭，眼中有探詢之意，她又提高了聲音：“將相王侯，寧有命呼？鑲玉不信命，更不會認命！
    好比如說方才的比試，鑲玉我體力差各位一大截，為何不再如上次一般滿盤皆輸？除卻李小姐後來饒了我一手，其餘各位在開始之初，必定抱著狠狠教訓我的心思吧。”
    高個兒最直爽，點頭直白道出當時心境：“確實，我那時恨不得狠狠的揍你一頓，哪裏還想著留情？”
    “可不，我才不會留一手呢！打架就該使出全力！”與金鑲玉對峙第四場的一學女也道。
    其餘幾人，表示自己情況也是同樣。
    “還說沒留情，那你們怎會一個個怎的擺在她手下？”李繼業有心調整氣氛，故意板起臉打趣起來。
    幾人蹙眉思索，有些愕然，更有些不解。
    領會李繼業心思的金鑲玉，咧嘴笑著接口道：“很簡單啊，因為我人比較奸猾，動了點小心思。”
    恰如其分的自嘲，當即引來其餘人興趣：“哪些心思？給我們說明白些！”
    金鑲玉簡單的把比賽中自己所運用的戰術和迷惑人的技巧一一道出，而後提高聲音著重強調道：“其實，追根揭底，是我不認命，不想輸！
    正因為我不認命，所以，我請教侍衛，勤習打鬥技巧；也正因為我不想輸，所以，我克服自己體力缺陷，找尋應對困難的突破口。
    而事實，也證明了這句話——隻要想做，隻要堅持，就能成功！”
    一席話過後，在座的同窗各自陷入沉思，雖未被這番言語激起真正的鬥誌，卻很明顯出現了正視過往的現象。
    揪住這點希望的端倪，金鑲玉再接再礪道：“初入學堂時，我那舉人表姐，各位都見過。本是寄人籬下的她，麵上對我照顧有加，實則處處壓製我。而我，也的確不爭氣，學業爭不過她，連為人處事都矮她一截。到她中舉時，氣憤的我，因為一句話，被冠以不尊師長，冥頑不靈的惡名。被先生嫌棄的名聲，宣揚至整個雲京。
    鑲玉選擇逃避，所以死過一次，也正是這次死亡的經曆，讓我想明白許多事——活著，隻要不是臨到齒搖發落、僅能等死的老年，一切都有改變的可能。
    各位的遭遇，應該比鑲玉好得多，連鑲玉都能改變，各位又有何不可？
    何況，鑲玉相信，人多力量大，今日的院長，不就被我們趕下台了麼？”
    逐漸抬起的頭，挺起的胸，是意動的最直接表現，金鑲玉麵帶鼓勵的笑，朝著這些同窗一個個看過去。
    數十顆心髒，在這一刻，跳動得分外劇烈，數十雙或瘦長或寬厚的手，在下一秒各自交握到了一起。
    當年青的她們，有了放手一搏的信心，還會是旁人口中的失敗者麼？
    同樣的夜，同樣的星，同一片夜空下，站著不同樣的人。
    一向患有多慮失眠之症的陳星，今夜再度失了眠。
    當日送金鑲玉去蒼鷺書院，離去前，她不知怎的，頭腦一熱，特意花費五十銀收買了慎行堂掃地的侍從。
    回到家，父親得知之後，直怪他錢不花在刀刃上。可如今看來，這點小錢，遠比在張院長身上所花的五金所獲得的回報更大。
    一日間，就揪住院長把柄，把之掃除蒼鷺山！甚至於還能收服蒼鷺一霸，與其稱姐道妹？
    金鑲玉啊金鑲玉，你如今的本事，還真不小。果真是士別三日，當對你刮目相看麼？
    ……不過，再怎麼讓人刮目，要想擺脫口出惡言、不敬師長的聲名，隻怕很難。所以，小小一個慎行堂，能容你攪出些風浪，可這泱泱雲京，未必能容臭名昭著的你天翻地覆！
    思及此處，她不由得仰天朝著半圓的明月冷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