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明月 第十二章 臣子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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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離剛走出號國夫人府,迎麵就見府門外駛來輛馬車,一人掀起車幔,探出頭來,說道:“明離,我等你許久了,上車吧。”此人雖是身著男裝,卻難掩其年輕嬌美的容顏,正是長樂郡主裴靜。
明離上了車廂,正想開口,小郡主卻先行說道:“是我爹爹要找你……”說罷她便不再言語,雙手捧握在一起,正襟而坐,低著頭,也不去看明離。
明離點了點頭,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了。
此後車廂內兩人相對沉默,唯聞得馬蹄落地的嘚嘚聲,和著車輪碾過地麵發出了吱呀聲響。
忽聽“砰”的一輕聲,想是車輪壓在某顆石子上,兩人均不由得抬起頭,彼此對望一眼。明離能清晰得見到小郡主那酡紅的雙頰,嬌美之中帶著一絲怨念,他心中暗歎,別過頭去。
小郡主雙手十指交叉,那麼的用力,直到十指發紅,手背發白,終於,她開口說道:“明離,我有事問你……”
“什麼?”明離轉過頭,恰好與她目光相對。
小郡主貝齒緊緊地咬著下唇,半晌,終於開口道:“這些日子,你一直在號國夫人府中麼?”
“你不是也親眼見到了麼?”明離見她終於將這事問起,他心底已沸騰,是歇斯底裏般的激動,忍不住就笑了,然那笑何其冷酷,他冷笑道:“這七日來我一直都在她府裏,就在方才我們還在做那事,日夜不歇,我們差不多是擁抱著度過每一個日夜……”
“明離,你……”小郡主瞪大眼睛,滿是憤怒之色,顫聲道,“你對不起畢方!”
“對不起麼?”明離嘿然笑道,“是她做了太子良娣、她既入太子之房,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我與她從此再無瓜葛,我要上哪個女人的床,與她何幹?!”
“無恥!”小郡主狂怒,舉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得摑在明離臉上,頓時在他臉頰上落下鮮紅的五根手指印。
以明離的武功,這巴掌能落在他臉上,實屬不易,這一下連小郡主都驚呆了,她叫道:“你為什麼不躲?!”
明離低著頭,捂著臉頰,自嘲般得笑著,卻不答話。
小郡主滿臉通紅,也低下頭去,雙手十指緊緊得抓著膝蓋,好久之後,才輕聲說道:“對不起……”
“你打得沒錯,我本就是個既愚蠢又無恥的人,不需要你來道歉。”明離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改口道,“那事,你爹爹大概也想到了吧。”
“想到什麼?”小郡主抬頭看著他,一臉不解。
“自然是皇帝召楊國忠返京代替你爹之事。”明離盯著小郡主的臉。
“是麼,我並不知情。”小郡主歎道,“我爹爹已然病入膏肓,怕是今晚熬不過去,他隻想見你一麵……”
自從楊國忠回長安後,李林甫一連數日均稱病不上早朝,朝中所有官員均認為他必是裝病。如今小郡主居然說他已病入膏肓,命在旦夕,到底是小郡主在撒謊,還是這奸詐的李林甫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欺騙了?
此行怕是凶多吉少了!
正在此時,馬車停了,小郡主說道:“下車吧。”她掀開車幔,躍下車座,此後便不發一言,徑直向門口走去。
明離抬起頭,但見黑夜下的裴府僅兩盞明燈高懸,夜風之中,左右搖曳,何其之孤冷。
他跟在小郡主身後,走進府門,但見偌大的庭院內黑漆漆的,悄無人聲,他下意識的探手入懷,摸住情殤劍。
忽聽小郡主惡狠狠的道:“明離,你這個大傻瓜,簡直愚蠢之極!”
莫非這就要動手麼?明離吃了個驚,旋即心中冷笑,以此時自己的武學修為,不論多少殺手刺客,都要叫他們有來無回!
然而等了許久,卻不見半個人影出現,四下裏依舊漆黑一團,寂靜如死,仿若此間所有的生命都已散盡死絕,僅剩小郡主臉上那滿是譏諷的笑靨。
“這世上最厲害的殺人之法絕非動用武力,你來長安也不算短了,這個道理還不懂麼?”小郡主冷笑道,“我爹爹若真要殺你,十個明離的性命都不夠他殺的!”說罷一眼也不瞧他,轉身便走。
她為何要如此著惱,難道,我真的誤會了她?
明離搖搖頭,事已至此,多想也是無用,待見到李林甫自見分曉,當下收拾心情,跟著小郡主穿過庭院,進了正廳大堂,繼續前行。兩人經過蜿蜒的走廊,盡頭是一間房舍,剛到房門口,便聽得房門傳出一陣急促的咳嗽聲。
韓家寶弟子所學甚廣,天文地理,醫學星象,尋常弟子均有涉獵,明離這種資質愚鈍的對醫術稱不上精通,但也算略知一二。此時聽得這個咳嗽聲,便知房內之人病情已極是嚴重,當真可謂”病入膏肓”了!
卻聽小郡主走到門外,輕聲說道:“娘親,爹爹他好些了麼,我將明離帶來了。”
房內咳嗽之聲歇了歇,片刻之後,卻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讓明離一個人進來吧。”
小郡主應了一聲,側身站在門外,示意明離進房。明離見她臉色蒼白如紙,心頭駭然,難道李林甫居然已病重到連說話的能力都沒有了麼?
明離步入房內,迎麵就見床榻上的男子須發皆白,容貌枯槁,當真可謂骨瘦嶙峋,一副氣息虛弱,半死不活的樣子。
對於這位大唐第一權臣,奸臣,明離並未與他有過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正式見麵,今夜初見,此人居然成了這般模樣。
李林甫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明離,旋即向陪伴的女子點頭,那女子會意,起身退出門去,同時將房門關上,房內僅剩明李二人。
明離見李林甫張開嘴巴,好似要說些什麼,隻是他太過虛弱了,話音細微,幾乎聽不見在說什麼,當即走到榻前,伸手一探他脈象,不由眉頭大皺。
“郡王爺,你說老夫是不是在裝病呢?”李林甫說了一句,便又咳了一聲。
“若是裝病,那李相真是此道高手了。”明離搖頭歎道,“恕晚輩直言,你確實身染重疾,恐怕難過今夜……”
“然聖人卻是深信不疑吧。”李林甫笑了笑,“世人皆謂我李林甫貪權誤國,罪大惡極,老夫今夜身死,想是大快人心之事了。”說著他又劇烈的咳嗽起來,一捂嘴巴,卻見滿手鮮血,然而他還在笑。
明離看在眼裏,心中大覺不忍,當下渡入一股真氣入他體內,護住其心脈,暫續其性命,說道:“李相,你如此病重,卻還要晚輩深夜來此,想來有重要話對我說吧?”
“倒也並非什麼特別重要之話。”李林甫勉強著坐起身來,長歎一聲,“老夫混跡官場二十餘年,官至宰相,大權在手,可謂盛極。其實啊,不過是皇帝看家護院的走狗罷了,如今老夫油盡燈枯,聖人也當已尋到老夫的繼承之人了吧。”
明離一時不語。
李林甫又笑了,笑得甚是用力,是以咳得愈加劇烈,他冷笑道:“不過那些有才之士,均被老夫排擠出了長安,留下的不過是楊國忠這等宵小之輩罷了。”
明離心頭驚駭,尋思這些年來李林甫諂媚君王,排除異己,在旁人看來自然是他為鞏固相位的無恥手段,難道事實真相並非如此簡單麼?
“排除異己,鞏固相位,我李林甫自然是個心胸狹窄的無恥小人,可是那又如何呢?”說著他使勁抓住明離的手,睜大眼睛看著他,喘息著道,“所謂君臣父子,天地人倫。為臣者,不過隻是君王飼養的豬狗,任其驅使玩弄,欲其生則生,欲其死則死,若有自我之念,便是大大的奸佞之臣吧!”
明離一怔,卻聽李林甫又笑道:“李三郎啊李三郎,你開創大唐之盛世,如今卻半亡於我手!你是否十分後悔,當年未能留下黎王,卻不得以用了我這個奸佞小人呢?!”
明離見他因為太過激動,不住得咳血,性命已是危在旦夕,忙道:“你不可再如此折磨自己。”
“郡王爺,老夫看得出來,靜兒十分鍾情於你,當日老夫求聖人提親,卻被你拒絕。如今老夫時日無多,但願郡王爺莫要再做推辭了。”他頓了頓,又道,“如果你真不願娶她,也請護她周全……”說著他掙紮著站起,居然要向明離跪倒。
明離大驚,急忙將他扶住,點頭應道:“您且寬心,晚輩定會讓她毫發無損。”
李林甫如釋重負般的長長吐出了口氣,伸手輕拍明離肩膀,說道:“以後便隻能倚仗於你了,郡王爺……”說罷他身子徹底失去平衡,宛如一灘爛泥,倒在明離身上。
明離感覺李林甫的身體逐漸冰冷,他的心也在一陣的發寒。
就在此時,卻聽“砰”的一聲,房門被推開了,明離回頭望去,就見小郡主站在門外,看著裏間,但她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甚至連一滴眼淚都不曾淌出,此時此刻的她仿佛也已死去一般。
明離正想開口說話,她忽然轉身狂奔而去,不由一怔,卻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還不快追!”他一驚而醒,急忙追了出去。
“哥奴啊,咱們的女兒是真的可以托付給他麼?”那女子走到李林甫身邊,坐了下來,枕在他胸膛之上,含笑道,“你就這般狠心走了,留我一人在世,太過寂寞啊!”說著她嘴角邊汩汩而出暗紅色的血液,染紅了榻上男人的胸襟。
二
“如果你想哭,為何不哭出來?”
明離追上了小郡主,夜色下,麵前的她背對著自己,那頭烏黑濃密的長發在風中散亂飛揚,此時她轉過身來,麵如白紙,狠狠地盯著他,一言也不發。
明離沒有避開她的銳利眼神,邁步上前,近到能牽住她的手,能強行將她拉回去。但他並沒有這麼做,隻是說道:“若你認為是我害死了你爹爹,大可殺了我報仇。”
“殺你?我為什麼要殺你?你這種人有什麼可殺的?!”小郡主終於開口說話,她歇斯底裏般得大叫著,直到後來她雙手抱肩,蹲下身去,將頭深深得埋入雙股之間。
“你娘十分擔心你,我也答應過你爹,定會護你周全。”明離也蹲下身子,又道,“一個人若連傷心痛苦情緒都不能盡情發泄,又如何能稱之為‘周全’?”
小郡主更怒,反笑道:“好生偉大的東平郡王,這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麼,你這是在同情我,還是刻意羞辱我?”
“我隻是不想孤單一個人……”明離低下頭去,嗓音忽然就啞了,“如今的我隻是孤單一人,想要有人在我身邊……我隻是個自私自利且脆弱無恥的小人,才會因為方兒和二哥的離開,去放縱自己擁抱號國夫人……這樣的我,你居然稱之偉大,你不覺得十分可笑麼?!”
“你……”小郡主想要反駁他,想要說他莫要在這裏惺惺作態,可是她忽然發現自己居然說不出話來,眼前這個男人本是來勸慰自己,此時此刻反倒變得要自己勸慰了。
就在此時,卻見一個家丁打扮的男子急匆匆地跑過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喘過氣來,才道:“娘子,事情不好了,夫人她……你快些回去吧!”
小郡主聽在耳中,臉色慘變,淚水已止不住的滑落麵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