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東平郡王明離與長樂郡主裴靜男才女貌，天作之合，朕欲親身為媒，促成佳話，擇下月十五為吉時，特此詔告天下，普天同慶！郡王爺，接旨吧，郡王爺……”
    明離跪在地上，聽得心頭駭然，那傳旨太監連喚幾聲，他隻是充耳不聞，瞥眼見跪在自己身旁的畢方身上發抖，臉色更是蒼白如紙。如此他反是心中一定，拉住她的手起身站起，說道：“高公公，請恕明某無禮，這道聖旨我是萬萬不能接的。”
    高力士乃李隆基貼身太監，此次既是皇帝親自做媒，傳旨太監自然也是他了。高力士見明離居然抗旨不遵，大為不解，忙勸道：“郡王爺可要好生考慮清楚，抗旨不遵可是死罪！”
    明離搖頭道：“高公公，明離自知死罪，但願能見貴妃娘娘一麵。”
    高力士見他將楊貴妃搬出來，不禁皺眉，這時見畢方徑直向著自己跪了下來，磕頭在地，哭道：“高公公，聖人若真要殺明哥哥，便也將我帶上吧。他若死了，我又如何能獨活？！”
    高力士雖為太監，卻有妻室，且甚為恩愛，如今見畢方哭成了淚人也似，想到家中愛妻，不禁動容。然而他畢竟是李三郎的“好兄弟”，更是他的臣子，此事當真有些難辦了……
    正猶豫矛盾間，忽聽一個爽利清脆的女子聲音冷冷道：“就你這個人盡可夫的娼妓，也配隨我夫君同死？！”
    明離聽到這人說話，既驚且駭，回頭一看，卻見那說話之人赫然正是小郡主本人。
    今日的她穿了身齊腰襦裙，麵施粉黛，發鬢高盤，一副名門女子的模樣，看得明離心頭好生別扭，實在無法將眼前女子與過去那個潑辣爽烈的假小子聯係起來。
    小郡主卻滿臉是笑，徑直走到明離身旁，摟住他肩膀，嬌聲道：“好夫君，你在想什麼啊，難道我還不一個契丹娼妓麼？”旋即湊頭到他耳畔，低聲道，“若你想知曉此事真相，不要多問，隨我來就是……”
    明離本就覺此事突兀，必有蹊蹺，聞言更是一怔，卻見她不住衝著自己眨眼，心中猶豫，不由轉頭望向畢方，後者正自睜大眼睛盯著自己。
    抗旨不遵，便是欺君死罪，連幹娘也救不得了！明離啊明離，你是真的不想活了麼？
    當聖旨下達的那一刻起，明離隻有兩個選擇，或為郡馬；或赴刑場，對於畢方而言，更願意接受那個同死的結局吧。若是在方才那一瞬，他自然是毫不猶豫的。然而一個人有可能活下去，誰會去選擇必死的結局呢？
    明離迎上了畢方的目光，如何能感受不到她目光中的期盼之色？小郡主說她是個娼妓，大概打探到她在契丹時的經曆罷，可是她又為何會變成那個樣子，還不是因為自己麼？
    明離啊明離，你是否還記得那個風雨交加的夜，你離家出逃，流落街頭，是誰為你撐開了油布雨傘，擋去了那肆虐風雨？且更早的過去，你被世人唾棄嘲笑成了小野種之時，又是誰第一個衝你微笑，向你伸手，說願意做你的朋友？
    她啊，就是她啊！這樣的她，是你生命中的第一道曙光，是你所擁有的第一個朋友，是你的青梅竹馬啊……這樣的她卻始終不是你心中真正要想，願意與之過一生的女人麼？
    “男子漢大丈夫，如此優柔寡斷，可不是好事！”
    這個聲音，是李陸吾！
    明離臉色一變，小郡主拉住他，說道：“你想死在此地麼？”
    明離回頭望去，但見畢方也在看著自己，卻已淚如泉湧……
    二
    “你到底要帶我去往什麼地方？”
    明離跟在小郡主身後，見她一聲不吭隻往前走，心中那麼多的疑惑不解，終於問出了口。
    小郡主停下腳步，卻不回頭看他，好半晌，終於開口道：“明離，你當真願意相信我麼？”
    “若相信你是死，不信也是死，既然如此，我為何不能選擇相信你？”
    小郡主猛回頭，看著他，仿佛在注視一個怪物，啐道：“你這個傻子，不怕我是來出賣你的？”
    “我本就一無所有，還有什麼值得你去出賣的？”明離黯然。
    小郡主冷笑：“你可是皇帝親封的東平郡王，楊貴妃幹兒子，這般顯赫的身份旁人都羨慕不來呢，你居然說自己一無所有？”
    “小郡主，你自小長在長安，對於長安之事了解得比我多上太多，為何還要明知故問呢？”明離搖頭苦笑，“什麼東平郡王，貴妃養子，虛名而已。皇帝一道聖旨下來，我若不遵，便是死罪，如今的我還不如一條流浪狗自在。”
    “你能懂這個道理就好，看來還不是真的傻。”小郡主收斂起了笑容，又道，“這天子腳下，多少達官顯貴，看似錦衣玉食，風光無限，其實均不過是皇帝圈養的犬馬而已，何來尊嚴自在可言？如今的你隻有兩條活路可走，其一，接下聖旨，下月十五娶我為妻，但此事便是你答允，我也不能答允；其二，今夜即刻啟程離開長安，也不要回範陽和華山，從此遁身於江湖。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皇帝的江山何其之大，想要找到你可謂海底撈針，並不容易……”
    明離忙道：“那你呢？”
    小郡主不覺眼眶一熱，險些墜下淚來，勉強忍住，臉上卻笑道：“我爹娘均在長安，我如何能離開他們？再說，我又不是你什麼人，你關心我做什麼？”
    明離沉吟片刻，說道：“隻是我那兩位兄長均是一方節度使，我這一走，必是惹來皇帝龍顏大怒，豈非連累了他們？”
    小郡主看著他，搖頭道：“明離啊明離，你是真傻呢還是裝作不知？皇帝為何要認你做貴妃養子，當真是為常年未有所出的貴妃擇子麼？若真是如此，也不該是你這等年歲之人啊！他分明就是將你當成槍使，同時拉攏你那兩位兄弟，好對付李林甫罷了……此事多說無益，你還是快些走吧，我已命人在城西備好車馬，你連夜出城……”
    “原來如此。”明離恍然大悟，說道，“小郡主，謝謝你。”
    “如今道謝，恐怕為時尚早。”
    這個聲音忽然而來，小郡主臉色一變，轉頭望去，但見那金白相間道袍在夜色下顯得格外紮眼，卻是李陸吾追上來了。
    明離知道已避無可避，當下一握懷中的情殤，跨上一步，擋在小郡主身前，大聲道：“李陸吾，你來做什麼？”
    李陸吾打量他一陣，笑道：“明離小子，聽聞你在大雁塔內得了樣好東西，還斬殺了十三玄甲死士，是以貧道來瞧瞧，你有多大長進。”
    明離取出情殤劍，沒片刻一條血紅色細線知蛛絲般纏繞劍體，血光流轉不定，與此同時，明離雙眸之中亦映出血紅色光芒來。
    “有趣，當真有趣得緊啊！”李陸吾撫掌大笑道，“明離小子，短短幾日，你竟有如此奇遇，脫胎換骨，卻不知能否勝過貧道。”
    明離一劍刺出，心頭卻是一顫！
    幽兒還是沒有出現。當日在大雁塔塔頂的經曆他隻有模糊的記憶，隱約隻記得幽兒占據了自己的身體，自己的一舉一動均受到她的控製，那樣慘烈的殺戮，自己卻隻是個局外之人罷了，直到看見那個女孩……
    而今幽兒沒有出現，身體還是自己的，且絲毫感覺不到那如爆炸般的力量，這樣的自己即便擁有情殤劍，也與過去沒有任何區別呢？
    “明離小子，你太弱了，較之前還要弱，當真令貧道失望透頂！”李陸吾麵露失望之色，歎息著，一伸手，抓向情殤劍。
    明離大駭，他那樣隨便的一伸手，自己竟是避無可避，手中之劍徑直送入李陸吾手中。
    李陸吾單手抓住劍柄，輕輕一奪，情殤劍已入他手中，下一刻他卻是駭然色變。
    “放開你的髒手！”
    那是個年輕少女的尖叫，卻像是發自心底，李陸吾一驚之下，手上一顫，情殤劍徑直墜落於地。
    明離站在那裏，眼睜睜地看著情殤劍墜地，這一刻，他感覺這柄劍不是自己的，自己不配擁有。
    小郡主將一切看在眼裏，不由眉頭緊蹙，暗想這傻小子，不會就這般壞死了吧。
    卻見李陸吾忽然上前，一掌拍出，正中明離腦門，他哼也沒哼，徑直倒入他懷中，暈死過去。小郡主又驚又怒，叫道：“李陸吾，你要對他做什麼！”
    李陸吾歎道：“小郡主，貧道勸你不要多管閑事，且你也管不了，因為貧道奉得乃是皇命。”
    小郡主一怔之下，呆在當地。
    三
    當明離蘇醒時，發現身處之地一團漆黑。他想運轉離火真氣照明，然火苗方起便即熄了，那是重傷後體虛之相。
    我又來到了這種地方——明離躺倒在地，望著眼前那片永無邊際的黑暗，巨大的空虛感如洪流般淹沒了。
    “你是想要人陪伴吧，無論什麼樣的人都可以吧。”
    幽兒又出現了，她嬌聲笑著，帶著戲謔的口吻。
    “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何時隱時現，我最需要你時你卻不在？”
    “什麼需要我了，盡說風話。”幽兒在他心底笑著，“我早就說過了，我就是你，那個真正的你，你強我便強……如今的你太弱了，鬥不過李陸吾，我出現也是鬥不過的，我又何必自找麻煩呢呢。”
    “那為何我能擊殺十三玄甲死士？”
    “因為你本來就能殺他們啊！不過當時你心存恐怖，失去自信，我不過拉你一下罷了。但這個李陸吾，你們差距太大了。”
    “那我如何能贏他？”
    幽兒又不說話了。
    原來如此麼，因為我不知道答案，是以你也不會知道，看來你真的就是我啊——明離慘笑著，他背靠牆壁，雙手抱膝，黑暗籠罩了他。
    水兒，你在哪裏，在做什麼，我好生想你！
    像是在回應他的期待，黑暗中傳來了開門聲，旋即便是腳步聲響，有人進來了。
    明離猛抬頭，叫道：“水兒，是你麼？”
    來人沒有回答，明離能感覺到那人走到自己身前，然後俯身投入自己懷中。
    那是一個女人，一個全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