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烽火  第一章 初陣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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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槍出如龍,槍尖呼嘯破空,儼然要將這個世界一分為二,割裂開去。
    明離右手提槍,左手緊緊拽住韁繩,身子俯得老低,雙腿狠狠夾住坐騎腹部。畢竟他在韓家堡的修為多在步下,這一下許是太過用力,那馬悲嘶一聲,人立起來,康胡兒那槍已殺到明離背後要穴。
    明離騎術雖不精,閃避功夫卻是一流。就見他在馬背上一個側翻,身子幾乎墜下馬背,左手及時抓住馬鐙,頭頂金槍破風之聲,才鬆了口氣,重新翻身上馬。
    “可沒完呢!”
    康胡兒話音剛落,金槍在手中一滾,突然滑出。他右掌抓住槍尾,如吸入掌心一般,瞬間改直刺為橫掃,明離剛自上馬,長槍就如鋼鞭般抽來,破風之勢猶可裂帛。
    這下來得何其突兀,明離縱使身懷突如其來之絕技,也隻能挺槍硬擋,就聽“哢嚓”一聲響,手中木槍已斷成兩截,他卻隻抓住了上半截。
    康胡兒沒等他反應過來,閃光石火之間,左手攀上槍肩,猛就定住了那橫掃之勢,改橫掃為直挑,槍尖所指正是明離門戶大開的心口。
    “我說二弟啊,三弟才來不久,你下手不必如此狠辣吧。”
    說話之人聲音洪亮,麵色黝黑,左頰上有道極長的傷疤,此人站在眾軍士裏,比所有人都高出一頭。此人名叫史窣於,亦是明離少時的結義兄弟之一。今日他未穿戎裝,不過便服,卻也威風凜凜,此時他正雙手抱胸,臉上神情非怒非喜,倒是更多了些玩笑嬉戲。
    “戰場非比武場,那是死生攸關之大事,如何能不小心在意?”
    康胡兒神色凝重,注視對麵的明離,似在告誡他知難而退,那槍隻是定住,石雕般一動不動。
    明離卻隻笑笑,半截木槍驟然壓低,架在金槍槍頭,順著槍杆而上。頃刻,槍身燃火,猶如火龍吐息,半截木槍盡數燃盡,明離手底就剩那慣用的離火真氣了。
    金遇烈火,不會融化,且較之鋼鐵導熱為緩。然而康胡兒卻覺得那槍身熾熱無比,滾燙之意好似粘在掌心,各中痛苦,不言而喻,必須即刻放脫。但他卻是大喝一聲,八尺長槍一分為二,那雙頭金槍頓時斷成兩柄短槍,左手槍封住胸前門戶,右手槍已閃電般刺出。
    明離手中已無兵刃,情急之下焚吾劍出,在旁觀之人的驚呼聲中,康胡兒右手槍尖眨眼功夫已被削掉,就剩空落落的槍杠。
    “我今日至此,便是不懼生死,盼哥哥能諒解成全。”明離手中烈火之劍散去,翻身下馬,單膝跪地。
    康胡兒看著他,眼中神色猶疑不定,正想開口,忽聽一個清脆柔美的聲音道:“二哥,我夫君就是這般脾氣,認定之事便難更改。如今看來,以他的本事當不會太拖累於你吧。”
    康胡兒一回頭,就見眾軍士身後走出一個綠衣女子,在其丫環攙扶之下,正是三弟新娶的媳婦柳憶夕。康胡兒目光落在她那隆起的下腹上,皺眉道:“可弟妹你已有身孕……”
    柳憶夕放開小籮,自行走了過來,她輕撫腹中胎兒,微笑道:“便是為得這個孩子,他的爹爹也該做個好男兒的。”
    明離看著她,眼眶卻自紅了,史窣於大聲笑道:“二弟啊,你就不必再推三阻四了,咱們三兄弟齊上陣,豈非人間樂事。”
    康胡兒沒有再說,隻輕輕歎了一聲。
    二
    “皇兒,你可知何為君,何為民?”
    “君者為舟,民者為水,舟行水上,水可載舟,是以為君者當以愛民,如此則無覆舟之厄,得江山永固,天下太平……”
    二十五年後,李亨想起自己十歲那年與父皇的對答,對比當今,才發覺那不過隻是誇誇之談而已,無甚用處。若是換作太爺爺,那位大唐聖君,北地胡人口中的天可汗,麵對今日之局,他又當如何抉擇?
    李亨實在不願低頭下望,可腦海中兀自閃現出那樣的畫麵:城門外密密麻麻的全是平民百姓,他們或站或坐,衣衫襤褸,困苦不堪。他們中尚有婦孺殘弱,個個麵黃肌瘦,怕是再難挨一刻。尤其是他們的眼神,分明是隻願有著一夕之地苟活而已,而自己這個儲君,未來的帝王,卻是無能為力麼?
    李亨抓著佩劍的手掌因極度用力而發白,終於,他忍無可忍,猛回頭,大聲說道:“張守珪,本宮命你立刻開城!”
    張守珪四旬有餘,發鬢微白。此時他胄甲環身,卻也跪倒在地,那張精悍的臉上有著沉痛之色:“這分明就是契丹人的詭計,這群難之民中必混有契丹間細。微臣還是那句話,一旦開城,後果不堪設想,還請太子三思!”
    “張守珪,你說出這等話來,到底是何用意?”說話之人身無片甲,乃是文官打扮,此人摸了摸嘴邊那對八字胡子,冷笑道,“太子到此監軍,便如天子親臨,你卻慫恿太子坐視我大唐子民受異族蹂躪。張守珪,你這範陽節度使是要造反麼?”
    李亨聽了這話,臉色就變了。這張守珪乃是雄鋸一方的節度使,方今大唐看似太平,其實各地節度使擁兵自重,說他無一絲反心,怕也難測得緊。這吉溫一句話,若真的逼反此人,責任可就在自己這個監軍身上了。此人用心當真惡毒之極,他是李林甫的人,自己一言一行都在他監視之中,稍有差池,來日返京必是危難重重。
    李亨此時隻覺焦頭爛額,自己這個太子便與城外百姓一般無異,處處受製,進退無地,當真兩難也。
    “父王,孩兒覺得張大夫所言雖然在理,然我們未必要如此受製於人的……”
    聽這人說話,李亨眉心一舒,回頭一看,就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將軍登上城頭,此人濃眉大眼,英姿颯爽。張守珪吉溫見了急忙下跪行禮。
    李亨上下打量著兒子,笑道:“倓兒,看你這派頭,倒是能上陣殺敵了。你倒是說說,當今之事,該當如何?”
    那少年將軍答道:“正如張大夫所言,契丹人驅民圍城,便是要咱們作出兩難之擇。既然如此,咱們大可效戰國孫臏圍魏救趙之策。”
    張守珪恭恭敬敬得道:“建寧王殿下,恕微臣直言,契丹人使這驅民之策,想必早已做下萬全打算,況且我軍未曾探到契丹牙帳所在,卻該如何圍之?”
    李倓倒是不緊不慢,笑道:“張大夫帳下有位康將軍,這圍魏救趙之策正是他獻的。小王見他胸有成竹,說是已尋到契丹牙帳所在,隻等父王一聲令下,便可出奇兵攻之,且他已立下軍令狀。”
    張守珪陷入沉思,在旁的吉溫開口道:“立下軍令狀又如何,那康胡兒也是個胡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建寧王殿下,他的話你也當真信了麼?”
    李倓冷笑道:“吉溫,你口口聲聲要父王開城放民,若契丹奸細當真入城,範陽失守,他該當何罪?還是說你收了契丹人的好處,是要做那叛國之賊麼?!”
    吉溫勃然大怒,直要破口大罵,但對方畢竟是皇帝之孫,那句粗話剛到嘴邊,便又咽了下去,隻是氣得滿臉通紅,不住咳嗽。
    李亨看在眼裏,心中喜極,說道:“倓兒,不得無禮。你所言亦是在理,或可試上一試,也好過在此坐以待斃。”
    李倓大喜道:“多謝父王!”
    李亨點頭道:“倓兒,你做得不錯,可惜你那兄長不願隨你同來範陽。”
    李倓道:“皇兄素來不喜這仗陣之事,原也怪不得他。”
    李亨歎了一聲,說道:“你們兄弟倆若能互避其短,為父才真的歡喜啊。”
    三
    唐軍襲擊軍主營。
    案上鋪了張長寬約摸三尺的羊皮紙製的地形圖,其上繪作山川流水,以多種色彩的毛筆畫出不同道路,中央一處用朱紗筆圈起,甚為顯眼。
    “此地正是契丹軍牙帳所在,立帳之人甚諳兵法,背丘立營,前低後高,其側還有險峻山嶺,易守難攻,我軍要攻取此地,有三條路可走……”
    康胡兒的手指循著地形圖中自左往右以赤黑青三種顏色繪成的路線,說道:“西線直插敵營側麵,敵軍難以防禦,若以此奇襲,或可一舉而勝,隻是此間多懸崖絕壁,如蜀之陰平,極難行軍,我軍倉促之間,不宜效鄧士載冒此險地。”他抬頭看了看眾將士,便是史窣於也是凝神以望,似乎並無異議,當下他又指向中間那條黑線,說道,“此乃康莊之道,進可攻退可守,但也容易暴露我軍行蹤,到那時隻好短兵血戰了。”
    史窣於哈哈一笑:“如此倒是甚合我意!”話雖如此說,他卻一指東邊那條綠線,說道,“二弟啊,你說來說去,是想走這條路吧。”
    明離站在兩人身後,探頭去看第三條線,卻是畫得極細極窄,那是條小徑,果聽康胡兒道:“此地名曰‘潛龍嶺’。道路極窄,能去者不到一隊人,既難攻也難守。最重要的是過了此間便是敵軍牙帳後方,那正是糧草淄重之所在,若我們能使奇兵取之,斷其糧道,占據先機,此後的事就容易許多了。”
    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便是常年遷徙的契丹人若是斷了口糧,怕也難以存活。明離暗想此計若成,這一仗大概也就不用打了,隻是康胡兒能想到的,對方主帥會想不到麼?
    明離正想開口,卻見一個將軍走將出來,說道:“此地既是糧草重地,敵人必設重兵把守,怕是並不易於攻取了。”此人滿臉絡腮胡子,乍一看下酷似康胡兒,明離記得此人名叫田承嗣,司職參軍,為人精細,倒不似他外表那般粗曠,這一點倒也像康胡兒。
    “自是不易,我軍可佯攻中路,牽製敵人主力,另派奇襲隊過潛龍嶺襲其後方,使其首尾不可相顧。隻是那支奇襲隊必須人人身手敏捷,輕功了得,且行動一致,不可有任何一人冒先掉隊。”說到這裏康胡兒看了明離一眼,嘴上卻道:“尹子奇聽令!”
    出來的是個麵白無須的年輕將軍,他單膝跪地,大聲答道:“末將尹子奇聽候吩咐,萬死不遲。”
    “為何言死!”康胡兒不苟言笑,正色道,“我任你為隊頭,領一大隊,輕裝簡行,子時之前必須穿過潛龍嶺。切記,你隻是擾敵,而非殺敵,斷其糧草即可,且莫貪功,速去速回!”
    明離在旁看著那尹子奇高聲答允,心頭有些不是滋味,這時又聽康胡兒道:“明離聽令!”
    明離怔了半晌,直到史窣於推他一下,才醒覺過來,急忙跪地,大聲道:“明離接令!”
    康胡兒看在眼裏,心中隻是歎息,非軍旅出身之人果然就差了許多。不過此時他既為統帥,就是麵對自家兄弟,也不敢有絲毫維護之意,正色道:“我命你為副隊頭,輔助尹將軍,切記你隻是副隊頭,不可自作主張,我行我素。”
    這話說得倒是嚴厲了,尹子奇麵上大是尷尬,明離卻歎道:“二哥說得是,尹將軍身經曆百戰,我自是惟他之命是從。”
    之後康胡兒開始布置何時動兵,如何接應,甚至是未雨綢繆的退兵之策,直到一切商量妥定,明離尹子奇遂領兵先行上路。
    四
    這潛龍嶺果如其名,狹窄險峻,卻又極為隱蔽,明離尹子奇黑衣打扮,其後兵卒也是如此。明離的輕身功夫自不在話下,尹子奇及一幹兵士也自不弱,其中有個叫陶生的年輕人尤是了得,居然能跟住明離。
    約摸半個時辰,眾人穿過潛龍嶺,未遇敵軍,正如康胡兒所言,到達之地正是契丹軍牙帳後營,正是糧草淄重之地。
    契丹人慣於馬戰,是以立營也在土地廣闊,水草肥美之地。可這營地依丘而建,側有險壁,尹子奇看在眼裏,輕聲道:“康將軍所言不錯,契丹軍中確實有能人啊。”
    明離身隱暗處,遙見雪白營帳,相去不到半裏之地,帳內不見明火,是因為軍士多已睡下麼?可又不見往來巡邏的哨兵,明離心頭驚詫,說道:“莫非營中並無敵軍?”
    “恐怕是敵人故布疑陣。”尹子奇沉吟道,“咱們還是不要貿然行事,靜候中軍進攻的消息吧。”
    明離點點頭,計劃本就是中軍合敵,自己這一隊兵劫糧,以斷其後,他看看天色,離子時還有小半個時辰,看來有得等了。
    尹子奇命部下兵士原地休息,自不敢解除警備。明離見此人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可帶兵作仗卻已甚為精熟,想是自幼從軍之故。他想了想。說道:“尹將軍,依你看來,此戰我軍勝算幾何?”
    尹子奇看他一眼,說道:“康將軍之計若成,當是能全殲敵軍吧。”
    明離看他模樣,似乎並不自信,便道:“若是不成呢?”
    尹子奇一呆,笑了笑道:“明將軍,你不該說這喪氣話吧。”他頓了頓,又道:“若真是如此,咱們怕是均要身葬此地了。”
    明離怔住了,自入韓家堡習武以來,他也算是對陣無數,可這種戰場之上統帥千軍的廝殺,卻是從未遇過。此時他才發現,不論誰勝誰負,必是有成千上萬的年輕生命永埋於此吧。
    想念至此,他不由得背脊生寒,抬頭卻見前方敵營之內兀自鴉雀無聲,刹那間一個念相閃過腦海,他低聲道:“尹將軍,與其留在這裏枯等,不如我一人先行潛入營中刺探,若是真的無人……”
    這一路走來尹子奇見識過明離的輕功,當真神出鬼沒,常人難及其萬一。但他畢竟是康史兩位將軍的結義兄弟,雖然並未明言,可他又如何能不知,此人性命比這裏所有人都重要,便道:“我看還是再等等吧。”
    明離伏下了身子,不再說話,尹子奇隻道他是服從了自己,心中稍寬,一轉頭,卻見他的身形忽然扭曲變形,仿若水中倒影在波紋裏蕩漾,直到徹底消失不見。
    尹子奇又驚又怒,驚得是自己何時見過如此詭異的功夫;怒的是明離當真如康胡兒所言,自作主張,我行我素!
    “將軍,咱們要不要也跟上去?”陶生低聲問道。
    尹子奇看著那靜謐如死的敵營,猶豫未決。忽然,前方敵營內火光衝天而起,迅速蔓延,頃刻之間眼前連綿數裏之營帳,盡陷火海……
    當尹子奇趕到之時,見明離站在營地外,看著那熊熊燃燒的烈火,也不知他想些什麼,隻是怔怔出神。
    尹子奇走上前去,說道:“原來此地當真無人,明將軍這把火倒是燒得幹淨。”
    “火不是我放了。”明離搖著頭,神情凝重,“想是敵人早在營地內堆滿鬆脂之屬,便要是要將我等一舉殲滅,用心當真歹毒之極!”
    陶生在旁聽著長出一口氣,強笑道:“多虧了明大哥的先見之明,不然咱們可都要去見閻王了。”他見兩人麵容嚴肅,奇道:“怎麼,可還有什麼不對麼?”
    尹子奇歎道:“阿生,你且想想,敵人既能在此地設伏,那時早已看出了我軍意圖了,恐怕康將軍那邊已經……”
    陶生臉色變了,顫聲道:“這,這該如何是好?”
    “二哥的計略也許已被敵人看破,但他們未必知曉我軍行動時機,若不然此地不會真的空無一人了。”明離看了看陶生及眾軍士,最後目光落在尹子奇身上,說道:“我們火速回去通報,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明離等人去後不久,那片營地也終於化成了灰燼,這個世界重新籠入黑暗之中。
    忽然,其間走出一人,此人全身一色漆黑,臉上卻戴著一張銀白色的鐵皮麵具,那惟獨裸露在外的雙眸之中滿是譏諷之色,旋即就聽他那刺耳的聲音道:“今後之事,你該懂得如何去做吧。”
    “弟子懂得……”
    那人宛如夜裏的風,來去須臾,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作者閑話:

    注:唐軍基本單位為“隊”。三人為一小隊;三小隊為一中隊;五中隊為一大隊,一大隊五十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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