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傳 第十八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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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此後的日子裏,韓離親自照顧小虎飲食起居,不敢有絲毫懈怠,並依照阿鼎醫囑,每隔幾個時辰為它調換傷藥。如此不到一月功夫,小虎體內毒素盡去,精神好轉,韓離大為歡喜,對阿鼎更是感激涕零。
韓離是個有仇必報之人,小虎受此毒害,他豈能善罷甘休,定要找到真凶,予以報複。在他看來離部弟子中除小睽阿鼎外,小旅噬嗑嫌疑最大,且他二人平日就與自己有隙,那隻玉項圈多半也是他們盜走的。
韓離心存報複,眼下卻是不動聲色。平日對這二人和和氣氣,暗地裏自是倍加留神,隻等他們稍有懈怠,便可搜出證據,致其於死地。他可沒阿鼎那般好心眼,還要顧及師兄弟之間的情誼,他從來就是個六親不認的壞小子。
也不知是否老天爺有意助他成事,壞小子趁著小旅出門練武,在他的衣櫃夾縫中搜出一物,正那是隻小瓷瓶,裏內存放著許多紫黑色粉末。韓離狂喜不已,這要命的證據終於找到了。
壞小子將瓶內粉末倒出半份,用小紙片包好,藏在自己睡枕下,餘下的拿去給阿鼎檢驗,看是否真是那鎮魂散。
“這確是鎮魂散不假,小師弟,你是在何處發現此物?”
阿鼎很快認出此物,看著韓離,焦急的問道。
韓離眼珠兒一轉,笑道:“鼎師兄,你就別問是誰的了,我既將此物盡數交托於你,便已無報複之心了。畢竟大家都是同門師兄弟,冤家宜解不宜結。”
阿鼎喜道:“小師弟你能如此想得開,師兄我就放心了。”他又想起一事,說道,“如今年關將至,依韓家堡的規矩,新年第一日,堡中弟子便可與上山的家人相聚,你爹娘都在蓮花峰,此去不過幾十裏地,你們可以一家人團圓了。”
韓離也知道這規矩,他上朝陽峰也快一年了,對母親甚為思念,可如今心係複仇之事,見到母親,生怕露出馬腳,這探親一事頗使他感到頭痛。
卻聽阿鼎又道:“春節期間各部弟子之間將有一次武藝切磋。小師弟,你應該也能出戰吧。”
韓離搔搔頭,苦笑道:“我習武不到一月,連翹師父的意思卻是要我出戰的。鼎師兄,若是你我對上,可要手下留情啊。”說著他想起一事,“聽說師兄你叔叔在長安內,想來今年也會來看你吧。”
“他已經兩三年沒來了……”阿鼎神情一黯,旋即又嗬嗬一笑,“不過也沒關係,我早已習慣,少個人來管束我,卻也活得逍遙自在。”
“是這樣麼?”韓離若有所思。
二
韓家堡弟子自入堡第一日起,便要常年居住在華山之上,藝成之前,不可離開華山,如韓離這類純卦弟子,更是不能走出本部山頭半步。這是韓易尚為堡主時定下的規矩,到得其子韓晉手中,這封閉式的教育方式稍有變通,便是到了春節期間,各部弟子的家人可以上山同孩子團聚,從大年初一直到大年初六,然在六天之內各部弟子不能隨家長離開華山,這已經是最後的底線了。
因是新規實行第一年,各部弟子便齊聚華山山口翹首以盼,尤其是那些才入堡不到一年的新生,他們平日在家中養尊處優,如今像是遭了禁閉,且各部最多隻有八名弟子,除去韓歸妹這種身在美人鄉樂不思蜀外,其他人多是難以適應,隻等見到父母來訴苦,更有人欲借此機會,央求父母帶自己離開。
韓家堡乃當今聖上禦賜的天下第一堡,又有權臣李林甫做靠山,堡中弟子家室雖然個個顯赫,其祖上更有雄據一方的節度使,但誰敢得罪當朝第一權臣,是以即便有人心疼自家孩子,卻也敢怒不敢言,就當是潑出去的水,那是收不回來了。
還沒到二十四,華山之上卻已是人山人海。華山僅領乾坎離兌四部,部中弟子加起來也不到三十二人,但其家眷卻有百人之數,什麼三姑六婆都到了,甚至連管家侍女也齊上陣,真可謂陣勢浩大,宛如千軍萬馬;一些人幾乎是全族出動,卻隻為看一個孩子。
可真是盛世浩大啊!
韓離站在山頭,向山下望去,但見人頭湧動,如小睽小旅噬嗑等人無不圍在家人身邊,有說有笑,他心中忽有寂寞之感,這些人中不見阿鼎,也沒有師父連翹的蹤影。
果如阿鼎所言,他的叔叔並沒有來看他,連翹更是一早就給喚去文王殿商議要事了。臨走她滿臉無奈,對著自己訴苦道:“離兒啊,你怎麼還不快些長來,也好為師父分擔分擔啊。”這話此時想起,韓離隻覺毛骨竦然,暗自慶幸自己今年還不到九歲。
連翹師父既然走了,那麼韓節今日大概也不會來了吧。聽未濟師姐說娘她定然回來的,有一年沒見了,也不知她過得好不好。
韓離念起母親,心頭不由升起一股暖意,嘴角露出微笑。
瞥眼間,卻見小虎趴在自己身邊,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那是它餘毒方清,體力尚未恢複之故。韓離想起它中毒時痛苦的樣子,心頭大痛,不由探手入懷,摸到收藏著鎮魂散的小紙包,他咬牙切齒,狠狠瞪視在旁言笑晏晏的韓旅,目露凶光,恨不得將他咬個稀爛,吞下肚去。
正思索著如何報複,忽聽身後一個熟悉女子的聲音喚道:“離兒,你在看誰啊?”
韓離聞言,心頭隻覺一陣激動,回頭間,就見來人容顏素雅,溫柔可親,卻不正是母親茗兒麼。刹時間他熱淚盈眶,呆呆得站著,竟已不知所措。
茗兒一年沒見兒子,如何不是朝思暮想,如今相見,自也激動不已,秀目一紅,手中拎著的禮物掉落於地,快步奔上前去,抱起了兒子。
投入母親懷中,韓離強忍的情感再也無法遏製,化做熱淚,狂湧而出,口中喊著娘,盡是啜泣之聲。
母子相擁而泣,一時卻都沒了言語,良久之後,茗兒低頭望著兒子,柔聲道:“離兒,這一年來,你在朝陽峰過得可還好麼?”
自兒子出生以來,從沒離開過自己身旁,如今礙於韓家堡規矩,相別經年才得重逢,茗兒自是難掩愛憐之情。她凝望兒子麵容,這一年不見,兒子長大了許多,也健壯了不少,卻是比以前愈加消瘦了,還黑了不少,心中憐惜,不禁低頭吻著他麵頰,溫聲道:“離兒,實話告訴娘,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有人欺負我,你也管不了啊!
韓離心裏這麼想著,卻又怕母親擔心,忙搖頭笑道:“自然沒有,你沒聽未濟師姐說麼,我很好的。”
茗兒聽他說起未濟,不由笑道:“未濟是個好孩子,娘也挺喜歡她的。隻是那孩子年歲大了些,若不然……”見兒子望著自己,神情有異,醒悟自己說錯了話,忙笑著改口道,“離兒,娘此次上山,帶了你喜歡的吃食,你猜猜看是什麼?”說著拾起方才落地的禮物,卻見裏內是隻食盒。
見母親掀起盒蓋,將裏內食物一一取出,聞到那熟悉的香味,韓離不覺食指大動,驚呼道:“糯米團子?!”
茗兒抿嘴一笑道:“你啊你,還是老樣子,見到它便什麼都忘了。來,嚐嚐裏邊有什麼?”
韓離早已垂涎欲滴,也不客氣,忙取過一陣猛啃,吃得滿嘴都是,飽著嘴道:“有油條絲,肉鬆,杏仁。啊,還有臘腸,魚片。哦,有點奶味,卻是淡的,但很好吃呢……”他三下五除二搞定十餘個,還意猶未盡,十隻手指舔了個遍。
茗兒看在眼裏,忙取出手帕,將他臉上粘著的飯粒擦去,笑罵道:“小饞鬼,餓了幾世似的,也不知贓啊。”說著又為他抹去手上油漬唾液。
因為娘做的是最好吃了。
韓離眼望母親的模樣,心中激動,又自撲入她懷中,緊緊抱住,澀聲道:“娘,孩兒好生舍不得您,您就留下來,別走了好不好?”
好啊,娘不走了……茗兒多想這麼答他,可惜卻是不能的,她眼眶濕潤,淚珠已落,也不急著拭去,隻將兒子緊摟在懷中,一年到頭就不過相見幾日,自要好生安慰。在她眼裏,離兒永遠都是那個繈褓中啼哭不休,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韓離投入母親懷抱,身心俱覺溫暖如春,此時此刻,仇怨苦楚盡已忘卻。
今日的仇或許可以用溫暖的懷抱釋然,那之前的恨呢?
韓離腦海中忽然閃現出這樣的情景,自己躲在窗台下,眼睜睜得看著母親與一醜陋男子裸身相纏,醜態百出,這情景雖然隻是一閃而過,但他還是止不住渾身顫抖,下意識推開母親,連退幾步,坐倒在地,呼吸急促起來……
茗兒見兒子神情驟變,心中奇怪,關心道:“離兒,你這是怎麼了,哪兒不舒服了麼?”
韓離使勁讓自己平靜下來,搖頭道:“我沒事的。對了,韓節……他也去了文王殿麼?”
茗兒最怕兒子不肯接受愛郎,此時聽他依舊不肯認父,心頭好不沮喪,點頭道:“是啊,堡主有事相商,他不得不去,恐怕今日是回不了了。離兒,你可一定要諒解他啊。”
韓離默然不語。都說親生不如養得大,他打小認得父親就是別人,韓節這個親生父親在他心中的地位始終等同於奸夫,要喚他一聲“爹爹”,那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茗兒見他低頭不語,一顆心直往下沉,卻也無可奈何,忙轉開話題笑道:“離兒,你們離部這幾日當也有一次弟子比試吧。你入門未久,功夫學得如何,可有自信勝麼?”
韓離聽她忽然說起此事,臉色變了,正想該如何敷衍過去,忽聽一個清脆的女童口音道:“小師弟,她就是你娘麼,長得當真好看呢。”
韓離不得不回過頭,卻見小睽換了身粉色衣裳,襯著那雪白肌膚,端的明麗照人,但他對這女孩就是生不出半點好感來,她越是美貌,便越是心生厭惡,眼下見她說話,也不答應,隻點了點頭。
茗兒卻是留上了神,她見小睽年歲與兒子相近,相貌極美,一對眼珠兒好生靈動,此時望向自己,又瞥眼偷看兒子,笑意盎然。她本來過來人,一眼便看出了各中蹊蹺,但瞧兒子表情,卻是不假好色,不免心裏犯嘀咕:“離兒也真是的,難得有這麼美的姑娘,怎不多看幾眼,難道嫌她性子不好麼?”自古母親多為兒女情感之事操心,茗兒自也不能例外。
正想著該如何開解,忽覺兒子拉了自己一下,似乎有意叫自己避退。茗兒笑了笑,正待開口,卻見兒子眼中不善,心中一奇,順著他目光望去,隻見小睽身邊站著個魁梧男子,四十上下,頗見粗豪,當是小睽的父親長輩了。卻見他手捋濃須,對著自己一陣猛瞧,甚是輕佻無禮,不禁皺起了眉頭。
韓離平生最恨陌生男子以那色迷迷的眼神看自己母親,見這男子還是小睽的家中長輩,對這位睽師姐更為不喜了,不由哼了一聲,拉過母親,轉身就走。
其實這也怪不得那男子,隻因茗兒今年不過二十五六,長得雖非傾國,卻也絕色,且她為人素樸,不施粉黛,如此素顏美人最是惹人愛憐,自是男見愛慕,女見嫉妒。如此一來,非要將韓離這小醋壇酸死不可。
剛逃過那魁梧男子貪婪的目光,忽有聽身後一個女子聲音道:“這家娘子……你且慢走!”
韓離心中惱怒之極,猛然回頭,眼前來了一位穿金佩玉的貴婦人,她與自己母親年歲相仿,模樣亦頗見豔麗,隻是相較於母親,發福了許多,她左手牽著個小男孩,正是新近才結仇的韓旅。
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韓離心中狠狠得想著,卻聽母親笑道:“這位娘子也是來看孩子的麼,真是巧了,咱們的孩子同在離部,以後正可相互照應了。”
茗兒素性溫婉,這話說得自也頗為恭謙。那貴婦人卻盯著茗兒猛瞧,好似在看著另外一個人,半晌後似乎才確定,神情轉為冷淡,她淡淡一笑,說道:“那是自然的,卻不知你家夫君是誰,現官居何職,來日我回到京中,向我那口子美言幾句,對他多作提拔。”
這婊子多半是當今朝中支手遮天的奸臣李林甫的姘頭,不然怎會如此囂張!韓離憤怒之極,已將這女子當做了老娼官妓。
茗兒麵有尷尬之色,搖頭道:“我丈夫沒在朝廷裏任官。”
“沒在朝廷裏當官,那你兒子又如何能入得韓家堡,還是純卦弟子?”看著女人說話語氣,想是對離部純卦弟子並非自己兒子一事耿耿於懷。
韓離忍無可忍,怒道:“臭小姐,少說一句不會死!”
此言一出,連茗兒臉色大變,忙將兒子拉住,捂住他嘴巴。
那貴婦人火冒三丈,怒罵道:“反了……反了……”一口氣沒順過來,眼前一黑,仰天就倒。
小旅急忙將她扶住,怒視韓離,罵道:“你居然敢這麼對我娘說話,你等著,改日老子定要扒了你的皮!”
韓離等著便是這個機會,如何能放過,他冷笑道:“何必改日,不如咱們今日就新仇舊怨一並了算。”
茗兒聽兩人對話,卻是心驚肉跳,看來兒子在離部非但過得不好,甚至還樹立了敵人,一時心中急了,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小睽眼見兩人一言不和,便要開打,算是部內比試提前上演了,心裏好是興奮,拍手笑道:“打啊快打啊,看誰更厲害。不過韓離啊,你習武才不過幾個月,真是小旅的對手麼?“
聽她居然如此言語,茗兒大是驚訝得望向她,現下才明白兒子為何會不喜歡這位美麗的小姑娘了,心中大覺遺憾。
自從小睽得知這位絕美婦人乃韓離生母後,便不時留意她的言行,此時見她轉眼望過來,也不知為何,隻覺心跳加快,小臉火燙,急急側過臉過,避開她那審視的目光。
韓離對她的挑唆挖苦自是不做理睬,隻瞪著小旅,冷笑道:“若隻論習武的時日,你確實比我要早,可這並不能說明你便可以贏我。今日趁著師父不在,咱們就來比試一番,你看如何?”
小旅怒哼一聲,道:“求之不得!”
在他眼裏,韓離是個笨小子,居然連他自己的本卦,考了半年還不合格,最後還得靠未濟師姐從旁協助,才勉強過關。再看他練武,更是悟性奇差,自己用一刻鍾便能記住的招式,他竟然要花上一個時辰以上,如此低能,居然還敢向自己挑戰,敢情是失心瘋了,自尋死路。不過如此也好,趁機教訓他一番,既為娘親解氣,亦可在小睽麵前現弄一番,更能挫搓這小瘋狗的莽勁,一石三鳥,何樂而不為。
茗兒眼見兩人不和,真要動手,忙拉過兒子,叮囑道:“離兒,你可不能胡鬧,若是讓你師父知曉,必要受罰的。”
韓離搖頭道:“娘啊,你就是太過心軟順從了,人家都欺負到頭上來,若再示弱退縮,隻會叫別人更加瞧我們不起!娘,你放心好了,這一戰我穩贏。”
茗兒氣道:“你,又不肯聽娘的話了!”
韓離看她一眼,搖頭歎道:“娘,孩兒從來都聽您的話,可現下是不能的。你便算找了師父和韓節來,我也不怕。”說著掙開她手掌,拍了拍小虎,大步上前。
茗兒身子顫抖,淚眼婆娑。她並非因為無力勸阻兒子而自責難過,卻是憂心這孩子這般怪僻不群,連自己這個娘親的話都不聽了,以後還有誰管得住他,他又如何與人相處融洽呢?!
作者閑話:
唐宋時期的“小姐”專指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