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傳 第八章 天命古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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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冰兒去後,原先站在她身後的男童自然成了首觀古鏡之奇之人,此人約摸十餘歲,身材卻比同齡人高出一頭,相貌堂堂,宛如魁梧力士,不似士族公子,想來祖上乃是武人出身。
那男童向泰長老躬身作揖:“晚輩石之明,冒昧打攪泰長老清居,前來試鏡。”他相貌粗獷,然言語得體,當是個文武並修的人物。
泰長老點了點頭,讓開一步,空出那枚古鏡,說道:“此鏡頗俱靈性,可照出人之天命循環,此後你不論看到什麼,都不可太過驚慌。”
石之明點頭稱是,當下走到古鏡前,低頭觀看鏡中景象。
初期那枚圓鏡與尋常鏡子並無多少區別,那皓如明月的鏡麵上折射出祖先祠堂上的布置,及眾人衣著。當石之明探頭靠近,鏡內景象驟生變化,白霧彌漫,片刻後煙消雲散,現出一塊巨大岩石,但那不過近景,隨著鏡頭拉遠,顯出全貌,卻見那是座巍峨高山,氣象之雄壯尤在華山之上。
石之明不由驚呼道:“這……可是昆侖山麼?”
眾人見之亦是驚歎不已,就在此時,那塊岩石驟然鬆動,自山上滾落下來,鏡頭隨著那塊岩石一直向下,好像是有意跟蹤記錄它的人生所向,直到它滾入大江之中,旋即沉沒不見。
石之明看在眼裏,一顆心也是直往下沉,那鏡頭卻緊盯著江麵不放,好似在等待什麼。
果不其然,但見江上光芒大作,瞬間射出五道光輝,一石破水而出,卻見其石呈五色,光彩奪目,激射向天,飛出丈許,落在岸邊,光芒褪去,又變成一塊尋常的石頭。
石之明滿臉驚駭神色,顫聲道:“泰長老,這……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五光石麼?”
泰長老點頭道:“五光石又稱五色石,乃是當年女媧補天之物。”說著他眼望石之明,微笑道:“孩子,你可懂得其中深意?”
石之明凝思半晌,搖了搖頭,歎道:“晚輩愚笨,不懂其中深意。”
泰長老笑道:“你不是不懂,隻因命中注定的那位女媧大神尚未出現罷了。”
石之明若有所悟,低下頭去,恭聲道:“多謝泰長老指點,晚輩謹記在心。”
就在此時,就聽那個爽脆的女子聲音又道:“我說泰長老啊,你也太會唬人了吧。那女媧大神隻是神話傳說中的人物,哪會真的在人間出現?”說著她嘻嘻一笑,又道,“若真的有,泰長老你說,她會否長得和我一個模樣呢?”這人正是之前出言辯駁冰兒的女童,隻見她肌膚白皙,麵目秀麗,八九歲的年紀,卻已是美人胚子。
石之明忙伸手拉她,那女童啐了一聲,嗔道:“臭石頭,你信那勞什子的天命,我可不信!”說著走到古鏡前,笑道:“老爺爺,我叫柒柒,至於姓什麼,就不告訴你了,免得你又說出些奇談怪論來,我可不喜歡。不過這鏡子倒是有趣得緊,我也來照照。”
她笑嘻嘻得探頭去看,鏡中所象初時也是白霧朦朧,隨後化開,現出一片蒼茫大漠。
柒柒見到這等荒蕪景象,不由一聲驚呼。
泰長老笑道:“小姑娘,方才你說不信天命,何以又如此緊張?”
柒柒小臉煞白,撅嘴惱道:“誰說我信了,我……我隻有有些驚訝而已。”當下強作鎮定,鏡中景象又變,大雨傾盆,也不知下了多久,那片沙漠變成泥濘沼澤,兀自醜陋得緊。
柒柒越看越是傷心難過,正要別過頭去,忽聽石之明咦了一聲,驚道:“柒柒,你看,那是什麼?”
柒柒心中驚奇,轉頭複看,鏡中出現一雙纖纖玉手,然隻有一雙手,不見其人,那雙手將地上泥巴揉捏成團,旋即又拉出四肢,開嘴立眼,做成了一個小泥人,那小泥人真像活人,沒多時泥封碎掉,露出肉色肌膚,赫然變成大活人。接緊著那雙玉手所捏的第二第三個泥人也都成活了,無數泥人成活,鏡中世界不再是荒蕪沙漠,而是一個住著許多人的大家大國大天下,與方今天下幾無二致。
比較之前的昆侖五色石,此景更為大氣恢弘,意蘊深遠,在場之人多是垂髻孩童,也不由陷入深思,柒柒更似傻了般,看著鏡中奇景呆呆出神。
這是忽聽有人大聲叫道:“假的,都是假的,泥人不是人,不是人……”說話之人矮小削瘦,相貌平平,站在隊伍的最後麵,此時的他一張小臉通紅,滿是激憤之色,正是明離。
柒柒聽他一呼,也自驚醒過來,搖著頭,喃喃自語道:“是啊,都是假的,我可不要做泥人呢!”
石之明見她神智不清,忙將拉她回來,輕聲在耳邊說話,當是安慰之語。
柒柒一旦離開古鏡,鏡中景象即刻消失,恢複成原先的月白之色,與尋常鏡子相似,至多明亮一些罷了。
泰長老看一眼明離,輕咳一聲,說道:“下一位是誰?”他如此說話,自是有意揭過方才之事,不願深究了。
此後之人陸續上前,看見得多是花鳥魚蟲、高山大河之物,未見有人,想來這古鏡是以景物為喻,叫人思量解讀,窺見自身天命。
如此過了近半個時辰,八人中已測過六人,就隻剩冰兒和明離了。
冰兒事事爭做第一,如今卻排到了倒數第二,自然心中大為不快,然而既是泰長老吩咐,她也是無可奈何,如今終於輪到她,當下快步走到古鏡前,探頭望去。
鏡中白霧散去,明離等人看得清楚,那鏡中也是巍峨高山,然不同於石之明所見,這山乃是遠景,依山脈形狀來看,並非西域名山昆侖,而是眾人現居之地西嶽華山。
韓冰兒既為韓家堡大小姐,在她的古鏡命相中呈現華山全景,自不足為奇,隻是鏡中華山形質古怪,山體冰光點點,陽光下閃爍奪目,倒不像是常年積雪覆蓋而成,更像自然而成的冰山。
明離看著不禁冷笑,韓冰兒人如其名,冷若冰霜,如今古鏡顯其命相,亦不外如是,韓歸妹還說她外冷內熱,非其表麵可見,如今看來,果是玩笑之言。
明離心有雜念,冰兒卻一絲不苟,她見鏡頭拉近,轉至華山一地孤崖,她久居華山,自然知道此地正是朝陽峰之舍身崖,崖上站立有人,此人白衣如雪,體態婀娜,分明就是個女子,鏡頭更近處,現出了此女相貌,冰兒渾身一顫,眼眶竟自紅了。
明離等人忙探頭來看,但見這白衣女子約摸二十五六歲,容色絕美,隻是神情太也冷淡了些,襯著那冰肌雪膚,叫人感覺她如腳下冰山,也是冰雕雪鑄而成,分明就是長大後的韓冰兒。
泰長老歎道:“快八年了,想不到老夫還能再見茜雪清顏,此生終是無憾了。”
冰兒身上又是一顫,眼中淚水已止不住的滑落下來,啜聲道:“她……她真的是我娘親麼?”
明離站在冰兒身側,她落下眼淚,自己便成了第一個看見的人,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不由怔住。
冰兒見他呆呆望著自己,大駭不已,忙將臉上淚水抹去,恢複成一貫的冷漠模樣,可如此行止未免太過做作。她東張西望,像是害怕某人窺視一般。
“那人尚在卜卦會場,絕不會來到此地,你大可放心,”泰長老麵有悲憫之意,上下打量冰兒容貌,點頭道:“你們母女倆長得委實是像,極易認錯。你娘本是當朝權臣李林甫次女,大姐嫁於黎王,離開了長安……你娘則來到韓家堡,與阿晉算是一對璧人,可憐天妒紅顏,你出生那年,她就病死了。你們母女倆未謀一麵,天幸今日終得相見。”說罷撫須長歎,頗見欣慰。
冰兒咬牙忍著心中情愫,凝望著鏡中母親,她懷中抱著一嬰孩,想來便是自己了,當下仔細去看那孩子,猛然之間,心中一個念頭電閃而過:“這孩子不是我!”可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卻又思之不透。
冰兒心中波濤翻騰,隱隱生出不安之感,鏡中白衣女子抱著孩子獨立崖上,凝望著遠方,神色中大見期盼之色,好似在苦等什麼人。忽然,那張冰冷般的麵孔上露出一抹笑意,如冰雪消融,春花綻放,美豔之極,想是她等待的心上人回來了。
鏡頭一轉,拉到山下,風雪中有道黑色的身影,初期隻是個人影,漸行漸上,現出真容,是個男子,隨著相貌逐漸清晰,此人身份已呼之欲出。
舍身崖上的白衣女子既然是冰兒母親,那個男子多半就是她的丈夫,冰兒父親,韓家堡堡主韓晉了。
可當看清那人相貌,委實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這人並非韓晉的那張國字方臉,他麵頰削瘦,臉色紙白,雙鬢如雪,刻盡滄桑落寞之色,此人相貌酷似韓節,卻還要落拓憔悴許多……
此人一現,眾孩童議論紛紛,連冰兒也震驚不已,泰長老搖頭道:“不對,此事蹊蹺……”他快步上前,一伸衣袖,便要遮去鏡中幻象。
“泰長老,且慢!”冰兒忽然開口,拉住泰長老衣袖,鏡中景象又變,落到那男子身後,一道赤紅光芒亮起,像是什麼光亮之物正尾隨而來。待鏡頭拉近,赫然見得那光亮之物竟是熊熊燃燒的烈火,自山腳之下,如刀鋒般直切而上,頃刻又切換成遠景,巍峨華山,瞬間沒入熊熊火海之中,竟是被吞沒了消失殆盡!
冰兒臉色慘變,騰騰騰連退幾步,驀地軟倒在地,喃喃自語:“華山沒了,韓家堡毀了,為何……為何會是這樣的結局?!”
驀地她尖呼一聲,躍身而起,大叫吼道:“假的,騙人的,我不信,一千一萬個不信……”狂怒之下化出冰劍,直劈古鏡,刹時寒風大作,直激得眾人瑟瑟發抖,連先祖靈位也給掃落一地。
“冰兒,天命在人,你又何必如此固執?”泰長老歎息聲中,單手接下冰兒勢奪千軍的一劍,“哢嚓”一聲,冰劍已斷為兩截,冰兒連退數步,撞上牆壁,軟倒在地,神情癡呆,傻了一般。
泰長老撿起先祖靈位,歎息不已,眼看著地上冰劍碎片化成雪水,他回頭對明離道:“孩子,方才的事你都看到了,這枚古鏡靈異非凡,叫人難以接受,你害怕麼,可有膽量一試?”
前車之鑒,明離如何能不怕,隻是別人都已試過,自己怎能逃避,甘為膽小鬼?當下大他著膽子走到銅鏡前,他身材矮小,掂起了腳才能夠到鏡麵,凝神往鏡中望去。
此鏡之神奇,在場之人均已見識過,此時明離試鏡,大家不約而同得聚集過來,探看他的命相。就是角落裏發呆的冰兒,也稍稍回神,冰眸瞥來,留起了神。
鏡內白霧彌漫,明離心中怦怦直跳,真不知會跳出什麼樣的怪異現象,嚇自己個半死。眾孩童也都摒住呼吸,偌大的祖師祠堂內鴉雀無聲,隻等煙消雲散,道出小瘋狗命中玄機。
然而等了近半個時辰,鏡內兀自白朦朦的,竟無任何景象出現,莫說明離,連冰兒都大惑不解,難道這天命古鏡已壞,無法照現明離命相。
泰長老皺起了眉頭,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瞧來更為蒼老,他道:“孩子,你再走上幾步試試看。”
明離依言上前,幾乎要將臉貼到鏡麵上,那古鏡一顫,裏內竟自發出嗡嗡聲響,明離臉色慘變,腳下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膽小鬼!”冰兒冷哼道:“古鏡不過一塊死物,又不會打你殺你,瞧你怕成什麼樣子,真是個孬種。”
明離最恨她冷語奚落自己,狂怒之下,悶聲衝到鏡前,狠狠得瞪著鏡麵,心中咒罵:“破鏡子,快現象啊,我可不怕你!”
小瘋狗一身勇武,小臉猙獰,那古鏡倒真像是懼怕了他般,晃了晃,往後一仰,如躺屍般倒下。
這情狀委實詭異,眾人試鏡到此可是從所未見,一時你望我我看你,目光均落在泰長老身上,請他出言解釋。
泰長老搖了搖頭,歎道:“天命啊天命,這世上居然也有你懼怕之人麼?”說著自香案邊取過一方漆黑手帕,在鏡麵上輕輕拭擦,好似在安慰驚嚇的孩子般,軟語寬慰。
眾孩童均是看得莫名其妙,冰兒卻知其中道理,開口道:“泰長老,你手中這方手帕,可是傳說中的遮羞布麼?”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泰長老點頭道:“這枚古鏡身具靈性,精通人性,自然也有人之羞恥之心,方才遲遲不肯現象,便因忌諱恐懼之故,如今由遮羞布一拭,已無大礙。孩子,你再上來試試吧。”說著將古鏡扶正,自行退到一旁。
明離見眾人眼望自己,麵有駭然恐懼之色,便知自己命相太壞,竟是犯了忌諱,連這麵破鏡子居然也心生怯意,一時他心中好生暢快,大有吐氣揚眉之感,當下大步走到鏡前。
那鏡子這次倒是不晃不顫了,大有老子乃神器,焉能懼你一介凡人之理,果然不出片刻,鏡中現出景象。
鏡中所現乃是一片漆黑的夜空,不見月色,惟有一顆孤星點綴其間,閃爍著寂寞的光芒,那光色卻是極為妖邪,呈赤紅之色,宛如鮮血。
眾孩童咦了一聲,均不知此間之意,明離亦是滿臉愕然,轉頭望向泰長老。
泰長老走到明離身前,輕撫他頭頂,喟然歎道:“好孩子,實話告訴爺爺,你的生辰八字到底是什麼?”
明離茫然道:“娘沒告訴過我,我是真的都不知道啊!”
泰長老看著他,神情凝重,忽道:“既然如此,那便由爺爺來猜上一猜,你的八字應該是己亥,丙申,庚申,癸未,是否?”
明離一怔,卻聽眾孩童齊聲驚呼,那女童柒柒更是叫出聲來:“他是逆煞……”後麵的話沒吐出來,想是給石之明用手捂住了。
明離環顧眾人,他們無不遙遙避開,連冰兒也是滿臉驚駭,見自己望過來,卻也別過臉去。刹時間他隻覺一顆心如是給人戳了無數刀,劇痛欲死,可如此一來,反是激起了他的孤傲之氣,哈哈大笑道:“你們告訴我啊,我是什麼,是妖魔鬼怪,還是神佛轉世,要你們這般怕我!”大笑過後卻是放聲大哭,他伏在泰長老懷裏,止不住得痛哭流涕。
泰長老輕扶明離後背,溫言說道:“孩子,不用怕,天命有時也是能改的,隻要你以後行的正坐得直,別人若敢說你壞話,我便是第一個不饒他。”
“泰長老,你看,這鏡子是怎麼了?”
忽聽冰兒驚呼,泰長老心頭一震,忙回頭望去,但見古鏡鏡麵上出現裂痕,旋即便是一聲輕響,竟自崩裂成了碎片!
“天命碎了,碎了……天意啊,難道真的是天意麼?”泰長老手捧地上碎片,仰首望天,竟是老淚縱橫,方才的他還是那般從容自若,此時卻是滿臉抑鬱之色。
明離對這位泰長老心有好感,見他忽然如此,自責不已,忙道:“泰長老,都是我不好,您可別難過啊,我向您陪不是了。”說著便要跪下來磕頭。
冰兒忙走上來說道:“泰長老,這天命古鏡碎裂之事好是離奇,孫女兒心中不解,到底是何緣故?”
泰長老看看冰兒,又瞧了瞧她身後的明離,忽得長歎一聲,吟道:“修羅臨,天命碎,蒼生荼毒,女媧救世,此情糾結,此恨難了,縱千年輪回,亦不過如是,不過如是啊!”他背過身去,擺手道:“既然天命至此,非我凡人可以左右,你們這就離去吧。”
冰兒聽得他話中玄機,一時難解,又問道:“泰長老,天命古鏡已碎,那今日的純卦之試該如何了算?”
泰長老既不回頭,也不說話,隻是取那塊漆黑的遮羞布,擦拭那墜地蒙灰的先祖靈位。
冰兒心領神會,忙道:“我這就去請爹爹過來。”
泰長老開口道:“連翹那小丫頭好幾年不見,功夫練得如何了?”
冰兒道:“翹姨上個月才出關,想來已將離部絕學融會貫通。”她等閑不誇人,這幾話卻是真心誠意。
泰長老頷首道:“如此最好,以後可要她多勞神費心了……”他又看看明離,欲語還休,擺手道:“走吧,你們都回去,該做得做什麼,今日之事不可向任何人提起,可記住了?”
眾孩童忙齊聲稱是,恭恭敬敬得退出祖先祠堂,惟有明離兀自傻呆呆得站著,終究還是給冰兒拉走了。
人去樓空,偌大的祠堂內僅剩那個孤獨蒼老的背影,陪伴他的是滿地的古鏡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