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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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邏夜。
身為天竺第一高僧的迦邏夜已經七十有二,在他一生旅途的過程中,數不盡走訪過哪些國家,大宛、烏孫、漢朝、樓蘭,或者大夏、大月氏、安息、支條,往西一去則有黎軒、大秦,這些地區的地理風貌,迦邏夜都明明白白,了如指掌。
身為天竺第一高僧的他現在正走在前往樓蘭的阡陌上,這一路很顛簸,飛揚的塵沙掩去了迦邏夜曾經留下的足印,他才離開半裏不到,風老早就撫平了他身後的足痕。
今日的風很大,刮得人仰馬翻。
沙丘地形尖起一個小山,風行處,沙橫行。
迦邏夜沒有停下腳步,他慈藹地拍拍馬頸,似在低語安慰,聲音粗老卻讓人安於聽他說話。
“前方就是樓蘭城了,你若是走不動了,我下來牽你走吧。”話畢,迦邏夜果真下了馬背,看那羸瘦的馬耐不住長途跋涉,顯得疲憊了。他用一隻手牽著馬轡,自己走在馬前,一步一步走進了樓蘭城。
十九年前他曾經到此地祈雨,樓蘭當年鬧過一次相當嚴重的幹旱,河無水,草木枯,迦邏夜被樓蘭王邀請前來祈雨,他首度為這裏的子民向上天祈求降下甘霖,祈雨的第十天,祭典活動一結束,雨就飄然落下。
他還記得雨來得很突然,天空還打著響雷,閃電交錯的樓蘭高空布滿曲字形的閃光,之後就是一場和諧的雨勢,下在飲馬河的水立刻漲高了,他看見家家戶戶提著陶罐瓦盆到河邊裝水,那跪在河邊舀水喜不自勝的表情宛如昨日。
迦邏夜還記得樓蘭的八王子就是在祈雨過後出生的。
他叫瀟瀟,因為那一年、那一天,藍天下的雨勢如霧般瀟瀟地絕美。
瀟瀟,這是一個好名!
迦邏夜趕著路,他一進樓蘭城後即刻被人接走,直奔大殿。
他以為來迎接他的應該就是八王子瀟瀟,畢竟自己是他的老師,而八王子是個體貼老師的有禮之人,這基本道理讓迦邏夜一心以為今天可以和八王子長敘一番。
但他沒有見到八王子,雖然有些失落,但此行也不是來見八王子的,樓蘭延請他一會,目的和十九年前一樣。
為了祈雨,迦邏夜被樓蘭王禮聘至此,他見到了大殿上的樓蘭王,比三年前老了許多,雙眼垂垂的眼皮幾乎看不見那昔日閃爍的瞳孔,迦邏夜今日一見樓蘭王的老態頓時嚇了一大跳。
樓蘭王瞬間驟老,像八十歲的老人。
迦邏夜不便詢問,眾臣子的話都圍繞著久旱不雨這件事打轉,他看得出樓蘭王為了這一件事一身愁腸,聽說樓蘭有整整半年沒下雨了。
沙漠雨水一向稀少,但往年此時應該是豐沛的雨季,卻連一滴水都下不來,缺水的情況連綠洲特有的樹木都顯出枯黃。
迦邏夜第二天就開始為樓蘭進行祈雨儀式,他口誦咒語,手結手印,對蒼天誠心祈請,這祭壇上擺滿了敬雨神的供品,法會進行了十天,十天後,還是沒有一滴雨。
迦邏夜納悶了,他平生第一次遇上祈雨無效的狀況。
他再度獻上新鮮的花果,法會多延長了五天,終於下了一場雨,但那雨勢讓人很失望,毛毛細雨,一沾上發就被蒸發了,一落土就被燙沸了,甚至於連伸出舌頭潤入口中都還不足。
雨是下了,迦邏夜也盡力了。
“樓蘭少了一個人,那個人是誰,想必樓蘭王應該心裏明白。”一直沒見到瀟瀟的身影,迦邏夜猜出那人根本不在樓蘭國中,隻是他也不方便問,在一次與樓蘭王的對談中,迦邏夜問出心中話。
樓蘭王是明眼人,少的那個人就是指他的瀟瀟。
這時人在哪裏?到哪兒去找?樓蘭王比誰都心急。
該這麼說吧,他頓時老了三十歲的原因乃因日夜思子,憂思過度所致。
“讓他現身樓蘭。”迦邏夜再補充一句。
“可是,他的兄弟容不下他,他一回來就會被逼死。”樓蘭王把話挑明了講。
迦邏夜讀懂了這八王子為何消失的原因:“那就讓他死吧,總之,他不管生死,葬身之地必須在此。”一句話聽得驚愕,樓蘭王一時接不下去,眼睜睜望著天竺第一高僧枉顧人命的淡然,他二人再沒有後話了,都隻是把話藏在眼眶中,互相拋擲。
拋擲的話旁人是看不出來的。
***
樓蘭王日益憔悴,以一日一年的速度快速老化,較之先前,他的樣子又更駭人了。
太陽還是這樣威猛無敵趙在樓蘭國土上,不,那些都成了焦土,放眼望去,樓蘭哪裏還能住人?焦土下的水差不多幹了,而草木經過缺水的殘害,泰半都枯黃了。
地裂了。
樓蘭是不是要垮了?
樓蘭王內心憂慮的事一直無法解除,他站在高樓上望著淒苦的人民,無一不是戚戚的苦惱,人人心裏愈是盼著雨,這雨就偏偏作對似地半滴也不肯落下。
雨季快過了,今年顯然是個大幹旱。
大幹旱是樓蘭最擔心的天災,這塊土地需要水。
“我是不是快死了……?”樓蘭王緩緩念了一句,他自問著,旁邊的重臣將他扶進了殿,讓他歇下。
樓蘭王的確是快死了,他自己的身體自己很明白,這幾日,他一直看見海市蜃樓,他看見了大隊的人馬向他揮手,在遠遠的綠洲上搖著旗幟,那飄揚的旗海約莫有五萬軍馬,這麼壯觀的場麵怎麼可能出現在樓蘭城附近?
“你有沒有看見前麵的軍馬啊?”問了身邊的重臣。
重臣搖搖頭,平靜地回了話:“大王,前麵隻有一片黃沙,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樓蘭王點點頭,他已經老眼昏花了。
自知命快絕的也不隻他一人,太子比他更關心身體的狀況。
雖然太子每日都上來關切,但樓蘭王卻一點兒都不胡塗,太子心中所想的事,當年他們兄弟爭奪樓蘭王位時也是這樣的情況。
誰不愛王位?
有野心的人愛王位,想統治樓蘭的人愛王位,太子汲汲營營了這麼多年,等的不就是自己嗚呼哀哉的這一刻嗎?
“去請太子他們兄弟一起過來吧,為父的有遺言要交代。”
樓蘭王囑咐門下讓人去把王子都召來,不一會兒,七個來了四位,四個兒子一一守在身側,臉上都很肅靜,沒有人多說一個字,但他們全都在觀看太子的表情與動靜,一切皆以太子的意見為準則。
太子倒是很平靜,站在床側,也是畢恭畢敬。
樓蘭王一個一個審視著自己的兒子,少了幾個人,算來算去隻有四個人。
太子,四王子,六王子,七王子。
一旁的重臣輕聲細語對著樓蘭王說道:“三王子人在匈奴做客,至於五王子則在匈奴學習,他們一時片刻都還回不來。二王子善善去飲馬河的上遊探看水源,人正在趕往這裏。”
善善去探水源?諸位王子也不拆穿,善善早就被他們軟禁,一步也不能出。
見樓蘭王不發一語,眼珠子轉來轉去,似乎在找尋什麼人,太子咳了一聲,道:“父王,你隻有七個兒子,八王子已經被除名了,他不再是樓蘭的王子了。”
隻有輕輕“啊”了一聲,樓蘭王不再堅持等待,他以略帶沙啞的語調問著:“我有一個遺言,你們七個兄弟當中,誰願意陪我入葬?”
活人陪葬?
此話一出,眾人都愣住了。
太子一心以為樓蘭王是要授命自己為新王,準備把國家托付給自己。其它人也都做如此想,沒有人料到樓蘭王連死都要拉一個活人去陪葬。
一片寂靜。
沒有半點聲響,那死寂的寧靜持續了好一陣子。
眾人的眉眼勾了勾,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無人向樓蘭王應個聲、許個諾。
諸位王子推來推去,似乎都在等著做大哥的太子拿出辦法。
太子似是有一點兒慧性,朝樓蘭王詢問:“父王,你最希望的人不就是八王子瀟瀟嗎,若是他如何,父王一定更開心吧?”
“是啊,是啊,父王,咱這幾個在你心裏都不及八弟的好,若他能陪您,咱也安心。”這是六王子恭恭的聲音。
見有人附議,太子接著答話:“父王若質疑咱的孝心,我們就算豁盡全力也要把八弟找回,帶到父王麵前給您陪葬。”語調鏗然,不愧是魄力十足的樓蘭太子,說罷,便要擬旨:“請父王即刻擬旨,令八弟陪葬,咱馬上派人去漢朝尋人去。”說罷,便令左右去拿擬旨所用的簡牘過來,沒有任何遲疑。
樓蘭王見群子之中提到了要拿瀟瀟回來培葬,內心尤為不忍,反問了一句:“你們剛才不是才說他已經不是樓蘭王子了嗎?現在又去找他來做什麼?”
太子當下跪地不起,特意展現一片孝心,口氣義勇:“我願意以人格擔保,八弟永遠是我心中的好弟弟,隻是為了維護樓蘭的王室血統,不得不將他排列在外,此非我所願,父王想尋我兄弟一人陪葬,以此人在父王的地位,隻有八弟最能讓您高興的,您說是不?”
話很懇切,一如他平日的表現。
樓蘭王沒再吭聲,要他們其中一人陪葬,這些人又推三阻四地把瀟瀟給提了出來,我的兒子們啊,為父的心很痛很痛啊!樓蘭王咳了又咳,竟難過到說不出一句話。愁腸百結也道不盡他此時的巨慟。
沒有人願意陪葬。
推來推去,終究還是推給了一個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