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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聽父親說,人生如夢,夢如人生。
半夢半醉的父親,總是最溫柔的。
溫厚的大手撫過我的頭,渾厚有力的聲音低低的訴說著一些我無法懂得的話。幼時的我常常是在這樣的溫柔中進入夢鄉。
父親說,要懂得知足。一輩子裏,有大部分是痛苦的。偶爾能夠幸福,就應該心存感激。
感激幫助過我們的人,感激允許我們存在的這個世界。
惡心的藥水在胃裏翻騰著,身體被撕裂一般,疼痛已經令我發不出任何聲音。
有什麼洶湧的,熾熱的東西將要從胸口破出,我的身體似乎已經四分五裂。
看著周圍人群恐慌的表情,聽著他們的尖叫與呼喊,我閉上了眼。
眼前再也容不下它物,隻剩一片濃烈的腥紅。
這樣的時候,我竟然想起了父親說的那些,飄乎而遙遠的話語。
聲音漸漸遠去,知覺漸漸消失,但即使閉眼,也避不開那慘痛的紅色。仿佛是火焰跳動,又好似鮮血流走,最後彙聚成冷冽的殺意。我從未如此看清過這世界,從未如此平靜。
父親,我最敬愛的父親,您現在還會認得您可愛的兒子嗎?還會抱著他輕輕低喃,溫柔哄他入睡嗎?
我想我其實並不後悔的。正如父親所說,一輩子裏,大部分時間,都是痛苦的。
我有一個平淡而幸福的童年。所以應該心存感激。
我能做什麼呢?除了殺戮。
如今,已不再有任何人,敢覷覦這座由妖來保衛的城堡。沒有戰亂的日子,城中有了自己的衛隊。漸漸,人們也忘記了曾經保護他們的“英雄”。
我隻是一個可怕、可憎的妖。帶來的隻能是殺戮與恐懼。即使是殺戮救了這座城。
“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我還是懂的。所以,該收斂了。
漸漸,人們已不再懼怕我醜陋的外表。懼怕的目光逐漸變成了鄙視與厭惡。
我隻是醜陋而無用的妖,連最低下的平民,也可以對我拳腳相加。
我靜靜承受著。是我的醜陋讓他們驚慌,讓他們厭惡。在長年安定的城堡,我隻是一隻沒用的米蟲。而我的妖力,會威脅到他們的安定。
其實棍棒與拳頭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作用。隻是可惜了那位好心老婦送來的飯食,被幾個強壯的年輕人打翻。
我歎了口氣,把老婦人護在身後,她孱弱的身體可經不起他們的拳腳。而這樣的毆打對我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對於妖怪強大的身軀,這些踢打連撓癢都算不上。
老婦人替我抱不平,說這些人忘恩負義。我隻好笑笑,說其實我的身體異於人類,不用吃什麼東西也行的。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唉,就知道,遲早會出事。
“快走吧,快走!”清秀少年滿眼焦急。
“禹山,別急。”剛失了妖力,我一時有些不適應,全身還無力得很。
“不急?”少年拔高音調,“他們要殺你!他們要殺你!衛隊已經集結了,還不急?”
我歎了口氣,我知道,我知道。遲早都是有這一天的,要殺,就殺吧。
今晚,是殺我最佳的機會。沒有異於人類的妖力,沒有強壯得怪異的身體,沒有用之不竭的力量,沒有醜陋惡心的外表。
隻有一個孱弱的人類青年。
“你快走啊!”少年急得跳起來。是我的無動於衷惹惱了他。
“你走吧。別讓我再看到你。”雖然暫時失去妖力,可作為人,小時候學習的東西還是沒忘的。我掙脫他,向城西去。
“你做什麼?”我驚起來,不是因為痛。“快鬆口!”
誰知他反而加重力道,我顧不得可能傷了他,揮臂將他甩出去。手臂上,赫然是血肉模糊的齒印。
禹山,對不起。
撇下昏厥的少年,我轉身離開。
沒有多少時間了。天亮之後,我想死也死不了了。
城門口是黑壓壓的城堡衛隊,整齊的方隊,冷冽肅殺得連空氣也要凝結。
我微微牽動唇角。這樣就萬無一失了。終於,可以和這個世界告別了。
可是,人群卻沒有動。
我茫然的看著那個矯健的身影如嗜血的妖魔般瘋狂的殺戮。
“妖怪!妖怪……”
訓練有素的衛隊混亂了。我的思緒也有些亂了。
我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不知道那頭妖怪什麼時候停下來,不知道我是怎樣隨他離開,不知道我將要去哪裏,不知道父親是否因為這事為難,不知道禹山是否會被牽連,不知道有幾人歡喜幾人愁……
除了這非人的身軀,我再無其它。
無論在哪,都會遭到人們的驅逐。
我們仿佛有天生默契。他殺戮,我發呆,同行,同宿,卻從不言語。
我不是沒殺過人,但也並不喜歡無度的嗜血。
每個生命,都有存在的權利。
於是,選了僻靜處住下來。
山穀裏的生活很平靜。我們依舊很有默契的不言不語。
作為這被世人厭惡的妖,活在這世上的艱難與孤獨,我想我們都有著自己的體會。
他之所以來救我,或許是出於對同類的維護,或許是剛巧遇到,或許隻是單純想殺戮。
其實都無所謂,我想離開這世界,隻是因為活著太寂寞。
而如今——我望向身旁——我算不算是找到夥伴了呢?
我想我其實並不真的完全相信他的。
看著身上的陽光一點點的淡去,直到消失成黑暗,我的身體開始感覺到了寒冷。又是每年一次失去妖力的夜晚。
我禁不住打了個寒戰,這深秋的夜晚,山穀裏的風實在太過陰冷。失去了妖力的支撐,這人類的身體不免孱弱了些。
他這會兒會在做什麼呢?
這一年裏,我們幾乎是形影不離的。可現在……
失去了妖力,就等於失去了自保能力。我從不輕易讓別人看到我的這個樣子的。除了,離開炎城那晚。
大概是出於習慣,我躲開了他。
不知是否默契使然,他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或者疑惑。隻是不久之後,他也依葫蘆畫瓢來了次失蹤。
不得不承認,我開始心慌煩燥。
當我找到他時,我驚得不能動彈。不是因為他妖怪醜陋的外表,也不是因為他滿身的傷痕。他隻是一個單薄的少年,是……
他雙手抱膝,把頭深深的埋進手臂裏,身體不住的顫抖,那麼痛苦的倒在一角。
“禹山……”
抬起的手,又放下。
第一次,感到雙腿發軟。心髒劇烈的收縮著,空洞的胸腔內隻剩下疼痛。仿佛血液連同世界一起凝固了。
鹹澀的熱流劃過臉頰,火光變得模糊不堪。終於,低低的痛苦呻吟給了我回應。我跪下去,伸手抱住那不停顫抖的身軀。
其實所有的痛苦,由我一人來承受就好。
我就這樣緊緊的抱著他。雙手早已麻木沒有了知覺。我從未如此害怕過夜晚,就連以前變回人形,自己被妖力反噬時也不曾。
一整夜,他沒有看我一眼,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早該想到,這世上怎麼會突然出現另一隻妖。
他手臂上的傷,我怎麼會忘記!因為我一心想著被殺,不閃不躲,而使得他硬生生用手臂擋下敵人那一刀。即使強悍如妖,也逃不過血流如湧。
是他喝下我的血的緣故嗎?
身體強行變化的痛苦,如全身被撕碎一般。而妖力雖強,可是使用之後,在每次變回人形時,都會被巨大的妖力反噬所折磨。力量使用得越多,反噬就會越強。我因為害怕那地域般的反噬的痛苦,而長年不願使用妖力,任由別人欺淩。可他卻為了我,一再突破自己的妖力極限。這個夜晚,他有多麼痛苦。
都是因為我的懦弱,每次自己失去了能力,就逃得遠遠的。
為什麼我不能早一點發現!
胸中的愧疚悔恨無以加複。
心口劇烈抽痛中,我知道我又見到那個火光血影的世界。
到處是廝殺喊叫,是火光鮮血,是殘肢屍體。當我看到一個瘦小的孩子倒在我麵前,我再也忍不住了。
以我這樣的身軀,連一個孩子都保護不了,要怎樣去保護我的家族,保護我的父親。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從父親手中接過那泛著藍光的墨綠色液體,一飲而下。惡心的波濤在胃裏翻滾著,卻已無法再吐出。身體劇烈的疼痛著,也許,死掉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我隻是一個工具,一個殺戮的工具。無數個被鮮血染紅的日子,我失去了除了殺戮外的所有力量。
“要下雨了,回去啦。”他的聲音將我從那些暗紅的記憶中拉回。
“你還怕淋雨呢。”我開心的笑著,拉了他的尾巴在手裏玩。
野獸發怒的低吼從他口裏泄出,一雙血紅的眼瞪得老圓,手上卻沒有動作。我笑嗬嗬的撫上他的頭,理著他頭頸間的毛發。
“好了,好了,回去。”
他打掉我的手,徑自向穴洞走去。“煩不煩,不要老是把我當小孩子一樣逗。”
“嗬嗬。”你怎麼會是小孩子,你已經長大了。看著他左右不自覺搖動著的尾巴,我笑起來,跟著他回了穴洞。
已經很多年沒有這般開心過了。這20年,過得真快啊!想想,我竟過了20年的非人生活。隻是,如今卻要讓一個無辜的孩子來陪我。
那天知道了他就是禹山,是我拚了命護著的孩子,便再也不似這前那樣冷漠相對。或許是相依為命的緣故,兩人比起以前更加親近了。這樣輕鬆自在的相處中,多了些不曾出現過的愉悅。有些東西,在不為人知的背後,慢慢起了變化。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的信念愈加堅定。
我沒有太多時間了。
我不能讓他因為我,這樣不人不妖的活著。
“居然有人還敢來!”禹山氣衝衝的跑回來。我曾要他不再使用妖力,這回,他有些著急了。本以為經過那麼多次殺戮,我們以後的日子會很平靜,自然不會用到什麼妖力,他便對我許了諾。
“別擔心,是我父親來了。你不要出去,在這裏等我。”看他氣急的樣子,我笑著走出洞外。“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你放心,他是我父親,我不會有事的。我隻去見見他,一會就回來,你別來打攪我們父子敘舊哦。乖乖等我回來。”
禹山,好孩子,你怪我不守信也好,恨我騙你也好,要好好活著。
視線漸漸模糊,身體漸漸失去力氣。父親,我們的約定已達成。
緩緩閉眼,這世界,就要離我遠去了。不舍?我竟然會不舍離開。為什麼到死的時候,那些模糊複雜的東西,才清晰明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