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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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顏徹夜難眠,南宮籬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猶如一把利器,一再地戳開宋煜的傷疤給她看。她側過身,目光落在窗格上。
“怎麼,睡不著?”許是被素顏不停翻轉的動作給弄醒了,宋煜的手輕輕搭過來迷迷糊糊地問到。
素顏怕擾了宋煜的睡眠,忙闔上眼靜靜地躺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睡去,結果天剛蒙蒙亮便又驚醒。伸手摸向旁邊,竟然沒有了宋煜的身影。
她穿好衣服剛走下床就見凝萃泥香二人端了溫水進來。
“少夫人早!”凝萃把水盆放到支架上乖乖地站到一旁羨慕異常地看著素顏。素顏詫異地問:“怎麼了?”
凝萃與泥香相視一笑,臉上竟開出桃花一般:“今兒一大早世子就和南宮先生上山去了,說是要為少夫人慶生做準備呢!以前世子待少夫人雖好,可到底有些客氣生分。如今好了,世子與少夫人圓房後變得越發體貼周到,奴婢還從沒見世子待人這樣上心過呢,少夫人,您真是好福氣!”
“上山?”素顏忙問。
“是呀。世子吩咐奴婢等您用過早膳後就送您上山,他和南宮先生會在那邊等候。”
素顏簡單梳洗了一番就匆忙向外走,出來後才覺察風有些涼,於是命泥香回去取披風。
自從進了王府後,素顏終日待在掬思園,這會趁著等泥香的空檔裏不由自主地四處觀賞起來。走了沒幾步竟被凝萃緊張地喚住。
“怎麼了?”素顏看著凝萃惶恐的神情不禁疑惑起來。
“少夫人,等泥香來了咱們再出去吧,我和泥香隻有合在一起才能對抗王爺身邊的……”凝萃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直至完全消失在喉嚨裏。
這邊凝萃的聲音剛下去,那邊晟南王的叱喝聲便重重地響了起來:“狐媚子!你斷了我宋家的天下!你悔了我的兒!”聲聲淒厲入骨。
素顏順著聲音看去。晟南王威嚴的麵容映入眼簾。距離雖然有些遠,可是他眼中的寒光卻格外清晰凜冽。
“好。好。我的好兒媳!”晟南王走近後突然撫須大笑,“公主,陛下的身子可有好轉?聽說是患了傷風,咳了好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擔心公主才害了這場病……”
“凝萃,我們走。”素顏沒有理會情緒激動的晟南王,舉步就往外走。晟南王卻也不惱,衝著她的背影緩緩地吐出:“你們連生氣都一個模樣,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因素顏步子走得急,所起帶起的風格外劃耳,她隻覺雙耳生疼,卻無法止住腳下的步子終於越走越快直至狂奔起來。
她拚命地跑著,漫無目的地跑著,直到落進一具懷抱。
宋煜攔著她的腰,緊緊圈住:“素顏,你怎麼了?”素顏臉上掛著尚未風幹的淚痕,撲進他的懷裏終於放聲哭了出來:“我找不到你,一睜眼你不在身邊……”
宋煜好脾氣地笑著安慰:“我和舅舅去山上整理了一些東西,剛回來就聽凝萃說你朝這邊跑來還不允許別人跟著。是我不好,不該不打招呼就出去。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
素顏把臉埋在他的懷裏,許久才抬起頭:“她們說你要為我慶生。”
“是啊。”宋煜攬過她的肩,“我們現在就去。”
素顏用力地點點頭。任他牽著自己的手一步一步地朝著前方走去。路過市集時素顏突然在一個攤位前停住腳步。“送我個鐲子吧。”她說著便彎下身去仔細挑選。
“好。”宋煜也俯身陪她物色起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素顏竟分外認真。終於,她拿起一個樣式甚為普通的鐲子戴到腕上:“就這個吧。”
宋煜付過錢牢牢抓緊她繼續穿過人潮。“前麵那家玉器店還不錯,我們進去看下吧。”宋煜指著一家鋪子溫和地說到。
素顏舉起手腕給他瞧:“我就喜歡這個。”宋煜無聲地笑,一路上牢牢地攥著她的手。
走過長樂街後人煙漸漸稀少起來,一眼看去,隻零散幾戶人家,讓人倍感淒涼。
“晟都不是一直以繁華著稱的嗎,為何今日這般光景?”素顏禁不住問了出來。宋煜指了指前方:“這裏是訓練將士的地方,普通百姓無法進入。那幾戶人家也是九陽安插來的。”素顏頓悟。他們這麼多年來一定養了無數精兵,如果不是自己的突然介入,燊國也許真的會易姓為宋。想到這裏,素顏有一瞬間的失神。
“素顏,來。”在宋煜的引領下,素顏幾經七拐八轉終於來到一處山腳下。她剛站穩,宋煜的手臂就環上來,素顏頓時有如騰雲駕霧一般隨著他飛了起來。那種感覺於她而言並不好受,索性閉上眼緊緊抱著宋煜,聽風聲在耳邊嗚咽。不一會就感到周遭恢複了平靜。她小心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竟然站在一處斷崖邊。宋煜在身後穩穩地撐著她,素顏的心怦怦地加速跳動。
宋煜就地坐了下來,一把拉過素顏令她坐到自己身畔:“從這裏,可以看到燊國小半個江山。”他說,“我的輕功就是從這裏開始練習的。那時膽子小,一到這崖邊就瑟瑟發抖,是舅舅一把推我下去,幫我戰勝恐懼。後來便養成了習慣,心裏有什麼事都要來這裏坐一坐,看看遠處的風光,竟也十分受用。”
素顏把頭靠向他的肩頭,輕聲說:“你不再是一個人,我可以分擔你的一切。”
天邊的雲朵壓得很低,仿佛伸手便可觸及。素顏眯起眼睛,十分留戀這樣的時刻。彼此安靜地依偎著。
“知道這裏為什麼叫墓塋山莊嗎?”宋煜指了指身後的山頭,“這山上有座墳。我母親的墳。”宋煜慢慢站起身,搭了把手拉過素顏朝著山頂走去。
走至一棵鬆樹前,他蹲下身子輕輕擦拭鬆樹旁一塊沾染塵土的石碑,扭臉說:“素顏,來,見過母親。”
素顏聽話地跪下來叩拜。
“娘,我找到了真心喜歡的女子,我會好好照顧她。”宋煜也拜了一拜。頭頂的天空格外湛藍,透徹得近乎荒蕪。不遠處的山莊裏飄來陣陣異香。
“是舅舅。”宋煜說,“我們進去吧,他怕是等急了。”
南宮籬憑窗而立,若有所思。聽見宋煜和素顏的腳步聲,他回過頭微笑:“世子,少夫人。”
“先生焚的什麼香,這樣好聞。”素顏為了避免和南宮籬的尷尬,忙隨口找了話題來。
“迷迭香。家姊的最愛。”南宮籬抬起手臂把他們朝房中請去,“為了給少夫人擺這慶生宴,世子可是費了好一番力氣。”
穿過花廳,素顏見到一張大圓桌上擺滿了她平日裏愛吃的菜式,不禁詫異地問宋煜:“全是你做的?”
宋煜點頭。
素顏想起江南小鎮上自己拉著他大叫君子遠庖廚時他幽幽地說我從來不是君子。
是啊,他從來不是君子。他以這樣的代價換她自由。他瞞她瞞得好辛苦。
“謝謝。”素顏笑吟吟地拉他入席。南宮籬想起什麼似地欲起身:“我去拿酒。”
“我去吧。”素顏衝南宮籬淡淡地笑,容不得他推辭便走了出去。
素顏端著酒路過南宮籬的藥房時閃身走了進去。她把酒壺放到桌上,四下尋找起來。她翻開那些瓶瓶罐罐一一尋去,終於找到那日南宮給自己服用的安神助眠藥。
安神散。素顏摸著那藥罐上紅條黑字的標簽,終於下定決心取下蓋子拿小鏟抖了些許出來,小心地灑進酒裏攪勻。
當她端著酒回去時,南宮籬正低聲和宋煜談著什麼,眉眼間全是笑意,宋煜也是一臉的柔和,嘴角微微上揚。
“說的什麼這樣高興?”素顏一邊為宋煜斟酒一邊問。
“舅舅問咱們何時能有小素顏。”宋煜笑著接過那杯酒一飲而盡。席間言語並不多,但溫情脈脈,或為她夾菜或為她斟茶。隻是那酒他卻一人獨享,並不詢問素顏與南宮籬,令素顏方才想好的對策全無用場。
她突然有些擔心,手指覆住酒杯:“少喝些。”
宋煜嗯了一聲,果然放下酒杯不再豪飲。
南宮籬的目光再次穿過桌子朝素顏襲來,令她渾身一冷,卻不敢去迎接。
是夜素顏早早扶宋煜歇下。屋內布置分外明豔,皆是大紅大紫。太師椅上甚至備有兩套喜服和婚嫁行頭。素顏搖醒宋煜問緣由。宋煜並不十分清醒,斷斷續續地說出自己與宮錦因在幾年前便已拜堂成親,而她如今是頂宮錦之名,所以無法正式拜堂,惟有在這山莊裏簡陋地補辦一番。
“我本打算……”宋煜迷迷糊糊地抓住素顏的手,“本打算,讓舅舅代替父母,為你我主婚,可是……可是你哭著跑出來……你一定知道了……我,對不起你……”
素顏心驚,一切猶如傾盆大雨兜頭澆來。
鳳冠霞披穿戴起來時她想到了那個手舉麵具跪在自己腳下的宮錦。她說待世子幫您易了妝,您就能以世子發妻的身份光明正大地離開這裏,過您想要的生活。
宋煜呼吸漸沉。素顏推開門走了出去,穿過走廊來到一處庭院。
南宮籬正坐在石凳上望月獨飲。見到一身喜裝的素顏並不詫異,微微頷首,舉起酒杯相邀:“少夫人要不要來一杯?”
素顏坐到他的對麵拿起一個空杯斟滿酒。
“他知道你下藥。”酒杯剛觸及嘴唇,南宮籬便幽幽地開口。素顏略略一仰,辛辣的感覺爭相湧來。
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一直以來他都是最清楚卻最不願清楚的那個人。他自欺欺人地以為帶她過上她想要的生活。
“我想聽另一半故事。”素顏放下酒杯,“那天的故事先生是不是隻講了一半?”
“不是一半。那個故事已經講完。”南宮籬輕輕地歎息,“隻是在下還有一個故事要講。”
他替素顏斟滿酒,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那日講完故事後少夫人的一席話令我格外震驚,雖然戳心,但句句屬實。我確實有愧於家姊和世子。看到你和世子的情誼這般深重,我便打算將今日這個故事永埋於心。隻是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已知道。我本以為王爺已經答應保持緘默……
“這個故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當年瀟妃娘娘其實誕下兩名女嬰,這件事恐怕連娘娘自己都不知。娘娘尚在昏迷中時皇上便已命人抱走其中一嬰送至宮外青樓,令其終生為妓,不得贖身。而留在宮中的那名女嬰則要終生受禁,徒有權貴之身。”南宮籬看著素顏,“宮錦就是那名送去青樓的女嬰,你的妹妹。”
素顏痛苦不堪地垂著頭,眼淚吧嗒吧嗒地打在石桌上。
“皇上雖然下令要公主終生受禁,但並未真的完全實行,這一點,想必少夫人比在下清楚。可是宮錦不同,她自被送出宮後皇上便再不關心,未到及笄之年便已開門迎客,以色事人。”南宮籬的聲音漸漸軟下去,稍作停頓後又說,“她一直過著青樓女子該過的生活,直至幾年前世子從洛嘉回來突然像皇上請婚,要迎娶宮錦。皇上勃然大怒,最終拗不過世子,隻好讓步。當時我也不解,後來見到你才明白,原來世子是要拿宮錦去換取你的自由。”
“我父親也知道的,是嗎?”素顏突然想起父親離去的那一天宋煜跪在他的身邊似是祈求著什麼。
南宮籬點頭:“這件事也是宮錦自己的主意,任誰也勸她不得。你父親沒有法子。隻能幫著世子瞞你。畢竟,兩個女兒,有一個幸福也是好的。”
素顏垂首,沉默許久終於端起眼前的酒杯一口飲下,借著微醺之意,語氣堅定地說:“我要回洛嘉。”
南宮再次為她斟滿,雲淡風輕的口吻:“古人雲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少夫人今日貪杯也無妨,在下奉陪到底。隻是,回洛嘉這件事,我實在不好插手。今天之所以給世子下藥不就是為了聽在下的這個故事嗎,現在,故事講完了,剩下的事,等明日世子醒來,還是和他商量的好。少夫人覺得呢?”
“先生放心,當初我怎樣出來,現在便怎樣回去,斷不會悄然消失害你們擔心。”素顏搓了搓手,歎道:“今夜的風有些涼呢,先生也早日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少夫人!”南宮籬叫住已經站起身準備離開的素顏。
素顏回過身。
“這山上,風景不錯。”南宮籬走到她身邊,“離開洛嘉的這段日子,少夫人權當是場夢吧。既然夢要醒了,趁機做個圓滿的收尾也好,今晚就讓在下陪少夫人欣賞欣賞這山莊風景。”說罷便悠閑地朝前踱去。素顏跟在他後麵,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腔。
南宮籬說:“世子待少夫人是真的上心。”
素顏輕輕點頭:“我知道。”
南宮籬說:“其實少夫人這樣回去,宮錦未必願意。”
素顏還是點頭:“我知道。”
南宮籬問:“少夫人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素顏停了停,無奈地反問:“先生說,我該何去何從?我,還有得選擇嗎?”
“聽說洛嘉王足智多謀。”南宮籬走到莊外的一處山坡時撩衫坐下。素顏會意地笑:“我知道先生要問什麼。其實說來也無妨,在這夢醒時分。曾經,陛下是我的天,是我的心,是我的一切。在那樣一個陌生的國度裏,他是我唯一的依靠,也是我全部的幸福。可是當那企盼的心一次次被冷落,心中的火一次次被澆滅,我的愛也便慢慢地被迫塵封。但是我沒想到那樣卑微的、千瘡百孔的心今生還會遇見宋煜這樣一個人把它捧在掌心嗬護備至,給我從小就渴望過無數次的幸福。兩個人的幸福。”素顏側過臉看著南宮籬,認真地請求:“先生,給我講講世子的事情吧。好讓我心中的他充實一些。我怕離開太久便會忘記他的模樣。就讓我多帶些他的故事回去吧。”月光下她的眼睛格外清亮。南宮籬心酸地笑著,講了很久,直至晨光熹微他才停下那些故事,微微歎息,第一次用那樣親近的口吻對素顏說:“孩子,天亮了,夢,也要醒了。去和他道別吧。”素顏站起來,僵硬地邁開快要麻痹的雙腿慢慢朝山莊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走得那樣疼痛難忍。終於來到臥房門前,素顏抬起的手始終沒有法子推下去。
“素顏,你回來了,是不是。”屋內傳來漸漸走近的腳步聲,房門謔的一下就敞了開來。晨光雀躍地灑進來,照在宋煜的身上。
“我決定回洛嘉去。”素顏仰麵看著他的眼。
“我,好像還沒有來的及說愛,便要失去你了。”他避開她的目光,頹然地坐到椅子上,陷入沉思,“素顏,我有沒有給你講過我是從何時愛上你的?”他兀自地說著,仿佛那桌椅那茶碗那無處不在的空氣都是他說話的對象,都是他今生最愛的淩素顏:“那日你在宮門對洛嘉王說‘那種站在崖邊的感覺陛下不會明白’時我多想告訴你,我明白。素顏啊,那種感覺對我是那樣的熟悉,那麼多年,我都是獨自在懸崖邊度過的。所以你的心,我懂。因為懂得,所以珍惜。可是我也不知這珍惜是何時轉為愛情的。從洛嘉回來,你的影子始終在我腦海中揮灑不去。於是我不擇手段地換你出來。我瞧不起那些拿女人來換取權利甚至江山的男人,但我又何嚐不是。錦兒她……”他挪過臉對上素顏哀傷的眸子,緩緩張開雙臂:“素顏,讓我再抱抱你!”
素顏疾步走來,半跪在他腿前,雙手環上他的腰,臉龐深深地埋向那熟悉的懷抱,任眼淚瘋狂地奔湧。
“素顏,不離開,可以嗎?”
“不可以。”素顏堅定地說,“從小到大,我像一隻被困的鳥,從這個籠子換到那個籠子。這鳥雖沒自由,但一生錦衣玉食。可錦兒呢?我們都沒有關心過她過著怎樣的生活,現在卻讓她來換取我的自由,這種自由,我不能要!就當是場夢吧,先生說,天亮了就要從夢中醒來。我們做了這麼久的夢,是該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