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剔骨巷春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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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霽,長安夜。
殘雪把長街浸成一片琉璃白,月色淌在瓦簷上,積成薄薄一層霜。沈府後巷喚作桐花巷,此時燈市未散,卻已人影寥落。賣糖人的擔子歪在牆角,竹簽上還挑著半盞兔子燈,被夜風一吹,燈影晃悠,在雪地上投出細碎的、搖晃的棱光,像一麵摔碎的銅鏡,映著滿巷的殘燈與殘雪。
沈娥行在前麵,玄色狐裘早換了件月白素緞男袍,寬袖束在玉帶裏,步子邁得穩,袍角掃過雪麵,便犁出一道極細的刃痕,雪粒簌簌揚起,又簌簌落下,悄無聲息。
謝無疚跟在三步之後,腕間烏金鎖鏈被白綾密密纏了三層,卻仍免不了步履晃動時的輕響——“叮”,一聲短促,清泠泠的,像更漏的銅滴,在骨縫裏輕輕砸了一下,又迅速湮滅在夜風裏。
巷尾深處,便是暗渠入口。青石板磚縫裏嵌著殘雪,雪下隱隱透出暗紅,是前夜未幹的血,被凍得發硬,散著極淡的腥氣。
沈娥停步,回身。指尖在少年腕間的白綾上輕輕一挑,“嘶”的一聲,綾子便順著鎖鏈滑落,露出底下烏亮的環身。環扣在燈下泛著幽藍冷光,像一條剛從寒潭裏醒過來的蛇,吐著看不見的信子。
她抬眼,眸底映著巷口殘燈的光,亮得驚人,聲音卻壓得極低,像雪落在鬆針上:“會剔燈芯麼?”
謝無疚低低笑了一聲,舌尖頂了頂頰側的斷簪——那是昨夜沈娥隨手擲給他的,鋒銳的簪尖抵著舌下軟肉,一動便滲出血珠。腥甜漫開,混著他骨血裏的龍髓香,在寒風裏炸開一縷極細的甜,飄得遠。
他啞著嗓子答:“會。”
沈娥沒再言語,隻抬手,叩了叩巷壁的一塊青石板。
“哢噠”一聲輕響,暗門應聲而開,一股混著潮濕與鬆脂的熱氣湧出來。門後是一條廢棄暖廊,廊底每隔五步便燃著一隻小火盆,赤焰舔著炭塊,把青磚映得發紅,像誰在雪夜裏,埋下了一顆顆跳動的、滾燙的心。
暖廊盡頭,是一間改自暗渠的石室。穹頂壓得極低,伸手仿佛便能觸到冰冷的石頂。壁龕裏供著尊無名神像,泥胎剝落,麵目模糊,蛛網從神像肩頭垂下來,絲絲縷縷,像被歲月反複拉扯的舊弦,一碰便要斷。
神龕前的案上,躺著一個人。
是沈錄事,前刑部的小吏。三年前便是他,收了銀子篡改卷宗,將沈家通敵的罪名坐實,致使沈氏滿門流放嶺南,三百餘口,最終活下來的,隻剩沈娥一人。
此刻他被烏金細索捆得像隻待宰的豬,嘴裏塞著顆油胡桃,脹得臉頰鼓起,發不出半句求饒,隻一雙眼瞪得極大,布滿了驚懼與絕望,血絲爬滿眼白,像結了一張網。他胸口被人用朱砂畫了個十字,十字中心,是一點天生的鴿血痣,紅得刺眼,像一粒懸在半空、將墜未墜的落日。
沈娥緩步走到案前,指尖順著他心口的十字紋路輕輕遊走,指甲劃過皮膚,留下淺白的痕。她的聲音輕得像煙,飄在石室的冷空氣中:“沈錄事,你平生最喜栽贓構陷,今日,便借你一顆心肝,做盞燈。”
她回頭,看向謝無疚,眉峰微挑,隻一個字:“動手。”
謝無疚俯身,左手覆在沈錄事的心口,掌心貼著冰涼的皮膚,指尖輕輕按了按,似在丈量肋骨的間隙,尋著最脆、最薄的那一處。下一瞬,他右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薄刃——是沈娥給他的,刃身薄如蟬翼,在火盆的光裏泛著銀亮。
薄刃貼著皮膚滑下,快得像一道流光,又輕得像分水的魚。所過之處,血珠汩汩湧出,卻未落地,反被刃口的弧度牽引著,凝成一粒粒圓潤的血珠,順著刃麵往上爬,串作一條極細的血鏈,懸在半空,像一截被凍住的日影,顫巍巍的,不落。
沈錄事渾身猛地繃緊,眼珠翻白,喉中發出“咯咯”的悶響,像被扼住喉嚨的雞。胡桃堵著嘴,連慘叫都發不出來,隻剩四肢瘋狂**,帶得鎖鏈嘩嘩作響。
謝無疚眉眼未動,垂著眼,睫羽遮住眸底的綠。腕骨輕輕一轉,薄刃便精準地避開了主血管,順著肋縫滑入,不過兩息的功夫,便穩穩挑起一枚暗紅的髒器——是心尖最嫩的那一小塊,還在微微搏動,帶著溫熱的血。
案上早備了一隻銅盞,迎上去,“咚”的一聲輕響,髒器落盞,心室裏的血汩汩湧出,在盞底凝成一個小小的漩渦,打著轉兒,漸漸漫上來。
謝無疚收刃,指尖蘸了盞沿的血,抬手,抹在自己眉心。一點暗紅,像一枚朱砂佛印,襯著他蒼白的臉,竟生出幾分妖異的慈悲。他抬眼,看向沈娥,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燈芯,成了。”
沈娥眸色平靜,看不出半分波瀾。她取過銅盞,將裏頭的血與肉傾進一盞空白琉璃燈,又從袖中摸出一小包磷粉,指尖撚了數粒,輕輕投進去。
“噗”的一聲,幽藍的火苗倏地竄起,三寸來高,焰心是極深的紫。燈火映得石室裏的一切都變了模樣,神像的臉愈發猙獰,石壁上的人影被拉得老長,晃來晃去,竟像是鬼市開張,魑魅魍魎,皆在燈影裏浮沉。
她抬手,將琉璃燈掛在石室的鐵柵上。藍焰搖曳,映著她的側臉,一半明,一半暗。
她回頭,看向謝無疚,目光落在他眉心的血印上,聲音輕得像歎息,卻字字清晰:“記住今夜的火——”
“從今往後,你的魂,你的血,你的執念,皆歸我。”
謝無疚低笑出聲,笑聲震動胸腔,帶得腕間鎖鏈輕顫,像雪夜有人在撥弄一張斷弦的琴。他俯身,以額貼住她的足背,額頭的溫度透過綾襪傳過來,燙得她微微一顫。
“好。”
一個字,啞卻穩,像刻在青銅上的誓言。
回程的馬車行得慢,車簾半卷,雪光透進來,落在案上的琉璃燈盞上。藍焰漸漸弱了,光色黯淡下去,映得車廂裏一片昏沉。
沈娥伸手,將燈盞收入一隻烏木匣中。抬眼,望見車壁上的銅鏡——鏡中映出兩人交疊的影,她著素緞男袍,身姿挺拔,他立在她身後,白綾纏鏈,眉眼低垂。一黑一白,一鎖一被鎖,卻同樣的鋒利,同樣的滾燙,像兩柄藏在鞘中的劍,鋒芒暗斂,卻早已彼此相抵。
她抬手,以指背拂去鏡麵上的一層薄霜,鏡麵漸次清晰。她看著鏡中的人影,聲音輕得似雪落無聲:“記住今夜的血——”
“從今往後,你的生,你的死,你的輪回,皆歸我。”
“我生,你伴我踏遍白骨;我死,你葬我於剔骨巷;你若先死,我便焚你骨為灰,揉入琉璃,做一盞長明不滅的燈。”
謝無疚抬眸,瞳仁裏映著燈盞最後一點幽藍,像兩粒被點燃的黑冰,亮得灼人。他緩緩俯身,這一次,不是以額貼足,而是以唇,輕輕觸了觸她的足尖。
唇瓣冰涼,帶著雪的寒氣。
他聲音啞得厲害,卻一字一頓,帶著近乎虔誠的篤定:
“好。”
馬車碾過長街,雪又落了下來。大片大片的雪花,覆在屋脊上,覆在窗欞上,覆在桐花巷的殘燈上,也覆在車轍碾過的血痕上。
像一場盛大的白葬,把所有的舊怨、舊恨、舊名舊姓,一並埋入這無聲的長安夜。
而車廂裏,更漏滴答,一聲短,一聲長。
替誰數著骨,替誰數著香,替誰數著——
餘生的,又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