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鏈雪為骨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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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在車外織成一匹無垠白緞,轆轆車轍碾過,便濺起一層細碎裂帛聲,簌簌落在青釉瓦當,又順著簷角垂落,凝成冰棱,像誰懸了一簾碎玉。
    沈府西偏門,兩盞銅燈被風雪浸得昏黃,燈芯噼啪爆著火星。老黃披了件舊蓑,佝僂著背立在燈下,霜雪落滿肩頭,早凝成一層薄冰。他眼風掃過那輛烏木馬車,瞳孔倏地一縮——車轅雕花處,凝著幾粒暗紅豆子,被雪裹成半透明的冰殼,風一吹,便有極淡的血腥氣漫出來。
    老黃心裏咯噔一聲,便知姑娘又帶回一條“孽債”。
    他不敢多問,隻攥緊了手裏的掃帚,俯身去拂門檻上的積雪。袖背剛觸到雪層,卻被暗裏探出的鎖鏈輕撞,“當”一聲脆響,清泠泠的,像更漏的銅滴在骨縫裏撥弦,驚得簷下幾隻寒鴉撲棱棱飛起。
    車門“吱呀”開了。
    先探出來的是一截狐裘袖擺,玄色狐毛鋒銳,沾了滿身碎雪,一觸到門內暖氣,便瞬化作水珠,滾在絨絨狐毫裏,像誰偷偷哭過一場,淚痕未幹。
    沈娥俯身而出,玄青靴底踏碎階前薄冰,“哢嚓”一聲脆響,驚破了雪夜的沉寂。她步子不快,一步一聲脆,一步一盞燈,燈影在她身後拖得老長,把她的影子刻在雪地裏,像一道墨痕凝成的碑。
    她並不回頭,隻抬手,腕間烏金鎖鏈順勢繞了三匝,鏈尾細如發絲,探入車廂深處。稍一扯,便有一道白影被牽出來,輕飄飄落在雪地裏。
    是個少年。
    他甫一落地,雪便陷至腳踝,濕冷的寒氣順著褲管往上鑽。血從肩胛的舊洞裏滲出來,沿著鎖骨處的鐵枷蜿蜒而下,一滴滴砸在雪麵上,燙出細小的黑洞,像誰拿香頭,在素白綾絹上漫不經心點梅,豔得驚心。
    老黃低眉順眼,目光卻忍不住往少年身上瞟。
    少年頸間扣著一枚鐵環,環身嵌著七枚細鉤,鉤尖淬了寒光,堪堪抵著頸側血脈,隻要稍一仰頭,鉤尖便會刺破皮肉,勾斷喉管,便是一命嗚呼。
    他卻順從地低著頭,額發覆住眉眼,露出一截蒼白的下頜線。睫毛上沾著雪粒,微微顫動時,便有細碎的雪沫簌簌落下。一雙綠眸被雪色映得淡了,像兩口被晨霧罩住的深潭,潭心隻餘一點將熄未熄的星子,藏著幾分野性,幾分隱忍。
    沈娥把玩著手裏的玉骨折扇,扇柄冰涼,貼著掌心的溫度。她抬眼,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聲音淡得像雪,冷得像冰:“叫黃伯。”
    少年喉結微動,半晌,才啞著嗓子喚了一句。嗓音被寒風劈成兩半,一半是恭順的低啞,一半是未馴的野性,撞在雪夜裏,格外刺耳。
    老黃心頭一跳,忙躬身應下,掌心卻已沁出冷汗,黏在袖管上,冰涼刺骨。
    穿廊入院,地龍燒得正旺,暖磚蒸出的熱氣裹著鬆脂香,漫過衣襟,燙得人骨頭都軟了。
    沈娥卻不急,一路行一路解衣。
    狐裘披風隨手拋在廊下的朱紅柱上,玄色毛領掃過柱上雕花,落下一串水珠;素緞中衣褪下,搭在白玉欄杆上,被暖風一吹,便輕輕晃蕩;最後是那件薄綾內襯,她手指一鬆,衣料便輕飄飄落在青石磚上,像一瓣墜落的花。
    一件件衣袍,像給風雪留的記號,又像給暗處窺伺的眼睛布下的迷陣。
    褪到隻剩一身月白中衣時,她停步。
    回身。
    少年便順著鎖鏈的力道,“噗通”一聲跪倒在最後一級暖階上。鐵鏈拖拽著鐵枷,發出“嘩啦”一聲巨響,驚得簷角銅鈴亂顫,叮鈴鈴的響聲,在寂靜的夜裏蕩開漣漪。
    燈影搖曳,落在少年身上。
    他肩背的血痕縱橫交錯,舊傷疊著新傷,雪水與汗水交凝在傷口邊緣,凝成半透明的冰晶。**蒼白如瓷,襯著豔紅的血,像一幅被水洇濕的春宮圖,豔而殘,靡而烈。
    “抬頭。”沈娥道。
    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少年緩緩抬眼,綠眸撞進廊下搖曳的燈火,瞬間燃起兩簇獸焰,灼灼的,像蟄伏的狼,盯著眼前的獵人。
    沈娥卻笑了。
    她上前一步,指尖微涼,順著少年頸側的鎖環緩緩遊走,指腹擦過冰冷的鐵鉤,最後停在鉤尾。輕輕一彈——
    “哢噠”一聲輕響。
    細鉤縮回半寸,刺破頸側皮肉,一粒血珠滾出,落在她指腹,像一粒將墜未墜的朱砂痣,豔得驚心。
    她俯身,湊得極近,呼吸拂過少年的耳畔,帶著淡淡的龍涎香。她抬手,把那粒血珠抹在自己耳垂的舊痂上。那道月牙形的疤痕被血一染,便成了一枚小小的、新鮮的耳璫,在燈火下,泛著妖異的紅光。
    “小畜生。”
    她聲音輕飄,像風雪掠過耳畔,卻字字咬在齒鋒,帶著淬了冰的狠戾:“記住這疼——從今往後,你的命,你的骨,你的癮,皆歸我。”
    少年呼吸驟重,胸膛劇烈起伏著,喉間溢出一聲壓抑的悶哼。他卻緩緩俯身,以額貼住她的足背,額頭的溫度透過素白綾襪,燙得她**一顫。
    “好。”
    一個字,啞得發顫,卻重逾千斤,砸在雪夜裏,碎成滿地霜華。
    暖簾後,早已備好了一隻碩大的銅盆。
    藥香混著鬆脂香,漫得滿室皆是,濃得嗆人,卻又帶著幾分奇異的甜,蒸得人鼻頭發酸。銅盆裏的藥湯黑如濃墨,泛著幽幽的光,熱氣嫋嫋升騰,模糊了人影。
    沈娥抬腳,腳尖輕輕挑起銅盆邊緣。
    烏金鎖鏈順著她的動作,“當”一聲滑入藥湯。冰冷的鐵鏈觸到滾燙的藥汁,瞬間騰起一縷白霧。藥湯翻湧著,映出少年一張蒼白的臉,綠眸在霧氣裏浮沉,像暗夜裏的鬼火。
    她抬手,玉骨折扇的扇柄敲在他的肩骨上。
    “哢”一聲微響。
    肩胛處的鐵枷應聲鬆脫,重重落在青石磚上,濺起一串藥汁。血珠隨著鐵枷的脫落,簌簌滾落,落在暖磚上,滾出細碎的紅珠,像綻了一地紅梅。
    少年脫力,身子往前一傾,額頭重重抵在她的膝頭。呼吸濕熱,帶著藥香與血腥氣,透過薄薄的月白中衣,燙得她**一顫,連帶著骨頭縫都癢了。
    “下去。”
    她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冷意,像寒冬裏的冰棱,刮得人皮膚生疼。
    少年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的獸焰已斂去大半。他順著她的力道,滑入藥湯裏。滾燙的藥汁漫過胸口,激得他渾身一顫,傷口處傳來蝕骨的疼,卻又帶著幾分奇異的麻。
    黑水瞬間被染成暗紅,像墨汁裏研出一尾朱砂魚,在銅盆裏緩緩遊動。
    藥湯遇血,蒸起漫天白霧,霧中浮起極淡的異香——是龍髓香。
    沈娥閉眼,深吸一口,那香氣順著鼻息鑽入肺腑,熨帖得人渾身舒暢。再睜眼時,眸色已染上一點幽綠,像雪夜裏被點燃的狼火,妖異得驚心動魄。
    她抬手,扇柄順著他的鎖骨緩緩遊走,指尖擦過凸起的骨節,最後停在他的心口。
    輕輕一按。
    皮下的脈動清晰傳來,強勁而有力,順著扇柄傳回掌心,像更漏的銅滴在骨裏走針,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頭發顫。
    “三刻。”
    她開口,聲音被藥氣蒸得微啞,帶著幾分慵懶的靡麗:“三刻後,我會問你——誰是你的鏈。”
    少年沒應聲,隻偏過頭,以舌尖舔去唇角的血珠。血腥味在舌尖彌漫開來,帶著幾分甜意。綠眸在霧氣裏愈發深邃,像兩口被夜色填平的井,藏著無盡的深淵,看不真切。
    藥湯翻湧,白霧升騰。
    鎖鏈偶爾相擊,發出極輕的“叮當”聲,像更漏在黑暗裏,替誰數著餘生的第一夜。
    三刻將盡。
    銅盆裏的霧氣漸漸淡了,藥湯的溫度也降了幾分。
    沈娥抬手,腕間烏金鏈猛地一扯。
    “嘩啦”一聲。
    少年被拖得往前一傾,胸口狠狠撞上桶沿,皮肉與冰冷的銅盆相觸,燙起的火泡瞬即破裂,血珠滾入黑水,瞬間便被吞沒,化作無形。
    他悶哼一聲,卻沒掙紮,隻是抬眼,望著沈娥。
    綠眸裏的光,暗了,又亮了,像星子墜入深潭。
    沈娥卻笑了,笑得妖異,笑得放肆。她俯身,指尖順著他心口的血線緩緩遊走,像在欣賞一幅未完工的春宮圖,聲音輕飄,卻帶著斬釘截鐵的狠:“記住這疼——”
    “從今往後,你的癮,你的命,你的骨,皆歸我。”
    “我死,你陪葬;你死,我焚你骨,製一盞長明燈,晝夜伴我長眠。”
    少年望著她,望了許久,久到霧氣散盡,久到燈影搖曳。
    他緩緩俯身,以額貼住她的手腕,聲音啞得厲害,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篤定:“好。”
    窗外,雪又落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覆在屋脊上,覆在窗欞上,覆在廊下的衣袍上,覆在方才交融的血與火裏。
    像一場盛大的白葬,把所有的舊名舊姓,所有的愛恨嗔癡,一並埋入這無聲的雪夜。
    而暗處,更漏滴答,一聲短,一聲長。
    替誰數著骨,替誰數著香,替誰數著——
    餘生第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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