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餘影一生  第六十五章光歸何處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77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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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平安的最後一天
    平安是在一個尋常的秋日早晨開始不對勁的。
    那時念光剛滿六歲零三個月,能完整地彈完《致愛麗絲》的前半段,認的字夠她磕磕絆絆讀繪本,最喜歡的還是趴在工作室地板上畫畫——畫爸爸,畫媽媽,畫平安,畫一束從窗戶照進來的光。
    那天和平常一樣。念光起床後先去揉平安的耳朵:“早安平安!”老狗已經站不太起來了,隻是尾巴在地板上拍了兩下,發出沉悶的啪啪聲。它的眼睛很渾濁,像蒙了一層灰白的膜,但聽見念光的聲音時,瞳孔還是會努力聚焦。
    孫自嬌正在準備早餐,聽見念光喊:“媽媽,平安不吃飯。”
    她放下鍋鏟走過來。平安的狗糧碗滿著,水也沒動。老狗側躺在地上,呼吸很淺,肚皮隨著呼吸微弱起伏。
    “平安?”孫自嬌蹲下身,手放在它肋骨上。能摸到骨頭硌手,皮毛也不像從前那麼順滑了,幹枯得像秋後的稻草。
    平安睜開眼,看著她,喉嚨裏發出“嗚”的一聲,很短,像歎息。
    “沒事的。”孫自嬌摸摸它的頭,“可能天氣轉涼,胃口不好。等會兒給你煮點雞肉粥。”
    但那天平安什麼都沒吃。中午沈薇薇過來,帶了它以前最愛的肉幹,放在它鼻子前,它隻是聞了聞,就把頭轉開了。
    “孫姐,”沈薇薇小聲說,“平安……是不是到時候了?”
    孫自嬌正在縫一件婚紗的腰線,針紮進了手指。血珠冒出來,在白色絲綢上洇開一點紅。她沒吭聲,把手指含進嘴裏,繼續縫。
    下午,念光從幼兒園回來,直接撲到平安身邊。她今天在幼兒園畫了全家福——爸爸、媽媽、自己、平安,還有肚子裏的小寶寶(她堅持媽媽會給她生個弟弟)。老師誇她畫得好,獎勵了一朵小紅花。
    “平安你看!”她把畫舉到老狗眼前,“這是你哦!我畫了你的白胡子!”
    平安的眼睛動了動。它掙紮著想抬頭,但隻抬到一半就倒回去了,前爪抽了一下。
    “平安?”念光慌了,“媽媽!平安怎麼了?”
    孫自嬌走過來,把女兒攬到懷裏:“平安累了。它很老了,狗狗的十五年,相當於人的……八九十歲呢。”
    “那它會死嗎?”念光的聲音在抖。
    這個問題,孫自嬌準備了很久答案。她想過說“會,但會變成星星”,想過說“不會,會去一個很好的地方”,想過所有溫柔而善意的謊言。
    但此刻,看著女兒的眼睛,她說出了實話:“會。所有的生命都會死。但死亡不是結束,是……換一種方式存在。”
    “像爸爸一樣?”
    “像爸爸一樣。”
    念光不說話了。她蹲下來,小手一遍遍摸著平安的頭,從額頭摸到鼻尖,像在記住什麼。平安伸出舌頭,很慢很慢地舔了舔她的手心,一下,兩下,然後不動了。
    傍晚,王建國來了。他不是一個人,還帶著一個穿白大褂的獸醫——是個中年人,提著醫藥箱。
    “老陳,我朋友。”王建國介紹,“給平安看看。”
    獸醫檢查得很仔細。聽心跳,量體溫,看瞳孔,最後搖搖頭:“髒器衰竭,自然衰老。沒有痛苦,就是……時間到了。”
    “還能多久?”孫自嬌問。
    “可能今晚,可能明早。”獸醫收拾器械,“最好讓它安靜地走。如果需要,我可以……”
    “不用。”孫自嬌打斷他,“它不喜歡陌生人碰。讓它……自然吧。”
    獸醫留下一些止痛藥和營養液,離開了。王建國沒走,他坐在工作室的沙發上,點了根煙,想起不能抽,又掐滅了。
    “嬌嬌,”他說,“李為民的案子,下周開庭。”
    “我知道。”
    “如果澤宇在……”王建國沒說完,擺擺手,“算了。”
    窗外天色漸暗。孫自嬌開了燈,暖黃的光填滿工作室。平安躺在她腳邊,呼吸聲很輕,幾乎聽不見。念光坐在旁邊,靠著媽媽,手裏還拿著那張全家福。
    “媽媽,”她忽然說,“平安要去陪爸爸了嗎?”
    “也許。”
    “那爸爸就不孤單了。”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開了孫自嬌心裏某個早已結痂的地方。她抱緊女兒,把臉埋在那小小的肩膀上,很久沒有抬頭。
    夜深了。念光終於熬不住,在沙發上睡著了。孫自嬌給她蓋好毯子,自己坐到平安身邊。
    老狗的眼睛半睜著,看著某個虛空的方向。她握住它的一隻前爪,爪墊已經幹裂發硬,但還能摸到曾經柔軟的觸感。
    她想起八年前,第一次見到平安。那時它還叫“幸運”,是周景明送給她的導盲犬——表麵是禮物,實際是監控。她不喜歡那個名字,偷偷叫它平安。後來逃亡的那段日子,是這隻狗陪著她,在無數個恐懼的夜晚,把腦袋擱在她膝蓋上,用體溫告訴她:你不是一個人。
    再後來,在林澤宇的工作室屋簷下,是平安引她躲雨,也是平安,在那個雷雨夜,第一次沒有瑟縮,而是趴在她和林澤宇之間,像在守護什麼。
    平安見證了她所有重要的時刻:逃離周景明,遇見林澤宇,愛上他,失去他,生下念光,重建生活。
    而現在,它要走了。
    “謝謝你。”孫自嬌輕聲說,眼淚掉在平安的皮毛上,洇開一小片深色,“謝謝你陪了我這麼久。”
    平安的耳朵動了動。它轉過頭,看著她,渾濁的眼睛裏映出台燈的光暈,像兩盞小小的、即將熄滅的燈。
    然後它閉上眼睛,呼吸停了。
    很平靜,像睡著了。
    孫自嬌沒有立刻哭。她隻是坐在那裏,握著那隻已經失去溫度的前爪,看著平安安靜的臉。牆上的時鍾指向淩晨兩點十七分——和林澤宇“死亡”的時間一樣。
    是巧合嗎?還是某種……告別?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在這個深秋的夜晚,又一個愛她的生命離開了。
    二、葬禮與新生
    平安葬在光影巷後麵的小山坡上。那裏有一棵老槐樹,秋天葉子黃了,風一吹就簌簌地落。孫自嬌挖了個不深不淺的坑,把平安用它最喜歡的毯子裹好,放進去。
    念光往坑裏放了一袋肉幹、一個舊玩具球,還有她畫的那張全家福。“平安,”她對著坑說,“你見到爸爸的話,告訴他,我很想他。還有,我鋼琴彈得越來越好了。”
    土一點點蓋上去。孫自嬌鏟土的手很穩,但眼淚一直掉,混進泥土裏。沈薇薇在旁邊哭得止不住,林雨扶著她的肩。王建國也來了,默默幫忙。
    填平後,孫自嬌在上麵放了一塊光滑的石頭,用白色油漆寫:「平安2008-2023最好的守護者」
    回到家,工作室安靜得讓人心慌。沒有尾巴拍打地板的聲音,沒有爪子走過木地板的哢嗒聲,沒有那種溫暖的、毛茸茸的存在感。
    念光顯得特別乖。她不鬧,不說話,隻是坐在以前平安常趴的地方,小手摸著地板,像是在摸已經不存在的皮毛。
    “念念,”孫自嬌叫她,“過來。”
    念光走過來,爬上媽媽的膝蓋。六歲的孩子已經有點重了,但孫自嬌還是把她抱得很緊。
    “媽媽,”念光小聲說,“平安死了,爸爸死了,是不是有一天你也會死?”
    “會。”孫自嬌吻了吻她的頭發,“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在那之前,媽媽會一直陪著你,看著你長大,上學,工作,結婚,生孩子。媽媽會活到很老很老,老到走不動了,就坐在院子裏曬太陽,等你回來看我。”
    “那然後呢?”
    “然後媽媽也會變成光。”孫自嬌說,“和爸爸、和平安一樣,變成每天早上從窗戶照進來的那種光。暖暖的,不刺眼,永遠陪著你。”
    念光想了一會兒,點點頭:“那我要學很多很多本事,這樣就算你們都變成光了,我也能好好照顧自己。”
    “對。”孫自嬌的眼淚又湧出來,“念念真棒。”
    那天晚上,念光堅持要一個人睡。她說:“我已經長大了,平安走了,我要學會自己麵對黑夜。”
    孫自嬌站在兒童房門口,看著女兒自己鋪床,自己刷牙,自己爬上床蓋好被子。床頭櫃上放著林澤宇的那台老相機,還有平安的項圈。
    “媽媽晚安。”念光說。
    “晚安。”孫自嬌關上門,在門外站了很久。
    回到自己房間,她打開那個藏在衣櫃深處的鐵盒。裏麵是林澤宇的信,那台已經黑屏的手機,還有這些年她收到的所有短信截圖——從五年前的「保重」,到最近的「天快亮了」。
    她一張張翻看。那些簡短的、像密碼一樣的文字,是她這五年來唯一的光。她不知道發信人是誰,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能出現,不知道還要等多久。
    但她知道,隻要這些短信還在來,她的等待就有意義。
    手機突然震動。新的短信,還是那個號碼:
    「平安走了。它去得很好,沒有痛苦。」
    孫自嬌盯著這條短信,手指收緊。他怎麼知道?他怎麼知道平安今晚走了?他在附近?他一直在看著?
    她衝到窗邊,猛地拉開窗簾。夜色深沉,巷子裏空無一人,隻有路燈在秋風中搖晃。
    她回複:「你在哪裏?」
    沒有回應。
    她又發:「讓我見你一麵。就一麵。」
    還是沉默。
    孫自嬌把手機摔在床上,但它彈了一下,掉在地板上,屏幕又亮了。新的短信:
    「還不能。但快了。照顧好念念和你自己。」
    她蹲下身,撿起手機,一個字一個字地打:「林澤宇,我受夠了。五年了,我守著你的工作室,養大你的女兒,等你說的”天亮”。現在平安也走了,我身邊又一個重要的生命離開了。如果你還活著,如果你還有一點點在乎我們,就出來見我。如果你死了……那就讓我徹底死心。」
    發送後,她等了十分鍾,二十分鍾,一個小時。
    沒有回複。
    她抱著手機,蜷縮在地上,哭到渾身發抖。這一次,不是悲傷,是憤怒——對命運,對等待,對那個可能永遠回不來的人的憤怒。
    她想起五年前墜海的那個夜晚。想起海水冰冷的觸感,想起血的味道,想起林澤宇最後那個眼神。
    如果他真的還活著,這五年他在哪裏?在做什麼?為什麼連一條像樣的短信都不能發?為什麼連麵都不能見?
    她想起東磯島上的醫療設施,想起那些巡邏的私人船隻。如果他在那裏養傷,如果他的傷重到無法離開……
    不,她不能再這樣想了。五年來,她用無數個“如果”支撐自己,但現在,她累了。
    真的累了。
    三、開庭前夜
    李為民案開庭前一天,孫自嬌接到法院傳票——她作為關鍵證人的家屬,需要出庭作證。不是關於李為民,是關於五年前碼頭槍擊案中,那些襲擊者的身份和動機。
    “我可以不去嗎?”她問王建國。
    “可以,但……”王建國頓了頓,“如果你去,有些事可能會更清楚。”
    “什麼事?”
    “去了就知道了。”
    開庭是在市中級人民法院,最大的那個審判庭。孫自嬌穿了身黑色的套裝,長發挽起,化了淡妝。她牽著念光——孩子今天請假了,因為孫自嬌覺得,有些事她應該親眼看見。
    法庭裏坐滿了人。媒體記者、政法係統的旁聽人員、李為民的家屬、還有那些受害者的家屬。孫自嬌看到了蘇曼,她坐在前排,身邊是陳默。沈薇薇和林雨也來了,坐在她後麵。
    李為民被法警押上來時,法庭裏一陣騷動。這個曾經在電視上意氣風發的男人,現在穿著囚服,頭發花白,背有點駝。但他眼神依然銳利,掃過旁聽席時,像刀子一樣。
    審判程序很漫長。舉證,質證,辯論。孫自嬌聽得心不在焉,她一直在看旁聽席的另一側——那裏坐著幾個人,穿著便裝,但坐姿筆挺,像是軍人或警察。其中一個戴棒球帽的男人,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臉。
    庭審進行到下午,輪到孫自嬌作證。她走上證人席,手放在《憲法》上宣誓。法官問她的姓名、年齡、與案件的關係。
    “我是孫自嬌,三十一歲。五年前碼頭槍擊案的受害者,也是……林澤宇的妻子。”
    提到林澤宇的名字時,法庭安靜了一瞬。她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檢察官開始提問。問那天晚上的細節,問襲擊者的特征,問林澤宇墜海的過程。孫自嬌一一回答,聲音平穩,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直到檢察官問:“孫女士,你認為你丈夫林澤宇,真的在五年前死亡了嗎?”
    這個問題超出了事先溝通的範圍。孫自嬌看向王建國,他點點頭。
    她深吸一口氣:“我不知道。”
    法庭裏響起嗡嗡的議論聲。法官敲法槌:“安靜!”
    “我不確定。”孫自嬌繼續說,“因為五年來,我收到過一些信息,讓我覺得……他可能還活著。但我沒有證據,隻有感覺。”
    “什麼信息?”
    “短信。匿名號碼發來的短信。”
    “內容是什麼?”
    孫自嬌猶豫了。她看向旁聽席,看向念光——女兒正睜大眼睛看著她。然後她看向那個戴棒球帽的男人,他微微抬了下頭,帽簷下的眼睛……
    她的心跳停了。
    那雙眼睛。就算隔著整個法庭,就算隻看了一眼,她也認得出。
    是林澤宇。
    他坐在那裏,穿著普通的灰色夾克,帽子遮住了大半張臉,但那雙眼睛——看過她無數次,在暗房紅光裏,在清晨陽光下,在每一個溫柔時刻的眼睛——她不會認錯。
    “孫女士?”檢察官催促。
    孫自嬌回過神,聲音在抖:“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發信人知道隻有我和他知道的事。比如……”她盯著那個方向,“比如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他說的話。”
    棒球帽男人低下頭,手指在膝蓋上收緊。
    “他當時說,”光進來了”。”孫自嬌繼續說,眼淚毫無預兆地湧出來,“後來我才明白,他說的光,是我。”
    法庭一片寂靜。連法官都忘了敲法槌。
    “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孫自嬌擦掉眼淚,“但如果他還活著,我希望他知道——光還在等他。等了五年,還會一直等下去。”
    作證結束後,她走下證人席,腿是軟的。沈薇薇扶住她,小聲說:“孫姐,你沒事吧?”
    孫自嬌搖頭,眼睛一直看著那個方向。但棒球帽男人已經起身離開了,從側門出去,很快消失在走廊裏。
    她想追,但庭審還在繼續,她不能離席。
    接下來的時間像在夢裏。她什麼都聽不進去,隻記得李為民最後陳述時說的話:“我承認部分違紀事實,但對於謀殺指控,我完全否認。林建國的死是意外,林澤宇的死是……他自己的選擇。”
    “什麼選擇?”檢察官追問。
    李為民笑了,那個笑容很冷:“他選擇用自己當餌,引我們上鉤。他成功了,代價是他自己的命。或者……”他頓了頓,看向孫自嬌,“半條命。”
    法庭再次騷動。法官宣布休庭,第二天繼續。
    走出法院時,天已經黑了。秋風吹得落葉滿地打旋,孫自嬌抱著念光,站在台階上,看著人來人往。
    “媽媽,”念光小聲說,“我今天好像看見爸爸了。”
    孫自嬌渾身一震:“在哪裏?”
    “就在法庭裏。戴帽子那個叔叔。”念光說,“他的眼睛……很像爸爸照片裏的眼睛。”
    孫自嬌蹲下身,看著女兒:“你確定?”
    “不太確定。”念光老實說,“但我感覺是他。就像我能感覺到平安最後一天想對我說什麼一樣。”
    孫自嬌抱緊女兒。這時王建國走過來,臉色凝重。
    “嬌嬌,跟我來。”他說,“有個人要見你。”
    四、暗室裏的真相
    王建國帶她去的地方不是公安局,是郊區一個老舊的居民樓。電梯壞了,他們爬樓梯到六樓,敲門。
    開門的是趙晴——五年前假扮林澤宇“前女友”的那個女警。她老了點,但眼神依然銳利。
    “進來吧。”她側身讓開。
    屋子很小,陳設簡單。客廳裏,坐著一個人。
    他背對著門,坐在輪椅上,身上蓋著毛毯。聽見聲音,他慢慢轉過輪椅。
    孫自嬌的呼吸停了。
    是林澤宇。
    但又不是她記憶裏的林澤宇。
    他的臉瘦得脫形,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右臉有一道從眼角延伸到下巴的疤,粉紅色的,新肉還沒長好。頭發剃得很短,能看到頭皮上也有疤痕。他的右臂——曾經吊著三角巾的那隻手臂,袖子空蕩蕩的,垂在身側。
    隻有那雙眼睛,還和從前一樣。深邃,溫柔,此刻盛滿了她看不懂的情緒。
    “嬌嬌。”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鐵皮。
    孫自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覺不到呼吸,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世界在她眼前旋轉,褪色,變成一片茫茫的白。
    “媽媽?”念光拉了拉她的手。
    這個聲音把她拉回現實。她低頭看看女兒,又抬頭看看輪椅上的男人,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這是念念?”林澤宇問,聲音在抖,“長這麼大了……”
    “你是誰?”念光躲到孫自嬌身後,隻露出半張臉。
    林澤宇的眼淚掉下來。他伸出左手——那是他唯一完好的手,手指也在抖:“我是……爸爸。”
    “你不是。”念光搖頭,“我爸爸很帥,沒有疤,有兩隻手。你……你不是。”
    這句話像一把刀,紮進了在場每個人的心裏。趙晴別過臉,王建國低下頭。林澤宇閉上眼睛,肩膀垮下去,像瞬間老了十歲。
    孫自嬌終於能動了。她一步一步走過去,走得很慢,像在夢遊。走到輪椅前,她蹲下身,仰頭看著這張陌生的臉。
    手伸出去,想摸那道疤,但在碰到之前停住了。
    “澤宇?”她輕聲問,像怕驚碎一個夢。
    “是我。”林澤宇睜開眼,眼淚不停地流,“對不起,嬌嬌。對不起……”
    孫自嬌的手終於落在他臉上。指尖碰到那道疤,凹凸不平的,溫熱的。然後她摸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這些地方,還是她記憶裏的樣子。
    “五年。”她說,眼淚也掉下來,“五年,你就給我看這個?”
    “我……”
    “你活著。”她打斷他,“你活著,卻不回來。你活著,卻讓我以為你死了。你活著,卻讓我一個人生孩子,養孩子,一個人麵對所有事!”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到最後幾乎是吼出來的。五年的委屈,五年的憤怒,五年的恐懼,在這一刻全部爆發。
    “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替我做決定?憑什麼覺得你”死”了我就安全了?你知不知道這五年我怎麼過的?你知不知道念念問過我多少次爸爸在哪裏?你知不知道平安今天早上死了,我連個可以抱著哭的人都沒有!”
    她站起來,後退一步,又一步,像要逃離什麼可怕的東西。
    “孫姐……”趙晴想勸。
    “閉嘴!”孫自嬌指著她,“你也是幫凶。你們都是幫凶!聯合起來騙我,看我像個傻子一樣等,很好玩是不是?”
    林澤宇想從輪椅上站起來,但隻動了一下就跌坐回去。他右手空蕩蕩的袖子晃了晃,他低頭看了一眼,苦笑了:“我現在……連抱你都做不到了。”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孫自嬌所有的怒火。她看著他空蕩蕩的右袖,看著輪椅,看著那張布滿傷痕的臉,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疼得她彎下腰。
    “怎麼回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很輕,很平靜。
    “五年前墜海,撞到了暗礁。”林澤宇說,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右臂粉碎性骨折,感染,截肢。臉上這道疤,是玻璃劃的。還有……肺部刺穿,脾髒破裂,顱腦損傷。在重症監護室躺了四個月,病危通知書下了十七次。”
    他頓了頓:“後來轉到東磯島,秘密治療。因為李為民的人還在找,他們不相信我死了。直到半年前,我才能坐起來。三個月前,才能說話。”
    “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你就會有危險。”林澤宇看著她,“李為民的眼線無處不在。隻要你表現出一點知道我還活著的樣子,他們就會對你和念念下手。我不能再失去你們了。”
    “所以你就讓我失去你?”孫自嬌的眼淚洶湧而出,“林澤宇,你太自私了。你憑什麼替我做決定?憑什麼認為我寧願要一個活著的、殘缺的你,也不願要一個死了的、完整的你?”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澤宇抬起頭,看著她,很久很久。然後他笑了,那個笑容很苦,但很溫柔:“因為我記得你說過——愛一個人,是愛他的全部。包括他的殘缺,他的傷痕,他那些說不出口的痛。”
    孫自嬌想起來了。那是母親清醒時說的話,她轉述給他聽。當時他說:“那如果我真的完全聽不見了。你還會愛我嗎?”
    她回答:“我愛你不是因為你能聽見我說話。我愛你是因為你是你。”
    現在,輪到他來驗證這句話了。
    她走向他,重新蹲下身,握住他唯一完好的左手。那隻手很涼,手心有厚厚的繭,是長期複健留下的。
    “你錯了。”她看著他的眼睛,“我沒有失去你。這五年,你一直在我心裏,活著。現在你回來了,帶著滿身傷痕回來了,但我愛的那個人……從來沒有變過。”
    她湊近,吻了吻他臉上的疤:“這裏,是勇敢的痕跡。”
    又吻了吻他空蕩蕩的右袖:“這裏,是守護的代價。”
    最後吻了吻他的嘴唇:“而這裏,是我等了五年,終於等回來的光。”
    林澤宇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他抱住她——用一隻手,抱得很緊,像要把她揉進骨血裏。他哭得像個孩子,五年來的痛苦、恐懼、思念,在這一刻全部釋放。
    念光站在旁邊看著,小手揪著衣角。她慢慢走過來,仰頭看著這個陌生的男人。
    “你真的是爸爸?”
    林澤宇鬆開孫自嬌,低頭看著女兒:“是。雖然……變醜了。”
    念光盯著他看了很久,然後伸出小手,摸了摸他臉上的疤:“疼嗎?”
    “以前疼,現在不疼了。”
    “那你的手……”
    “為了救媽媽和念念,弄丟了。”林澤宇說,“但爸爸不後悔。”
    念光想了想,點點頭。然後她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外的動作——她爬上林澤宇的膝蓋,用小手環住他的脖子,把臉貼在他完好的那邊臉上。
    “歡迎回家,爸爸。”她說,“我和媽媽等你好久了。”
    林澤宇抱著女兒,哭得渾身發抖。孫自嬌跪在旁邊,抱著他們兩個,也哭了。
    一家三口,在昏暗的客廳裏,抱成一團。五年的分離,五年的等待,五年的傷痛,在這一刻,都被眼淚洗淨。
    窗外,夜色深沉。
    但天,真的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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