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安全屋的第一夜
    王建國的安全屋在城郊一個老式小區裏，三樓，窗戶裝著防盜網，視野能看到小區入口。兩室一廳，家具簡單但齊全，冰箱裏塞滿了食物。沈薇薇檢查了每個房間，最後說：“至少三個月內餓不死。”
    小雨抱著平安坐在沙發上，狗似乎察覺到不安，耳朵豎著，眼睛盯著門。孫自嬌在廚房燒水，水壺的鳴笛聲在安靜的屋子裏格外刺耳。她盯著那個咕嘟咕嘟冒泡的壺，忽然想起林澤宇聽不見這些聲音了——他現在的世界，該有多安靜。
    “孫姐，”沈薇薇走進廚房，壓低聲音，“王隊剛才發消息，說陳國棟那邊有人開始活動了。我們這幾天最好別出門。”
    孫自嬌關掉火：“林澤宇一個人在醫院，安全嗎？”
    “王隊加派了人手。”沈薇薇頓了頓，“但他說……林老師可能需要靜養一陣子，讓我們暫時別去探視。”
    “為什麼？”孫自嬌轉身。
    沈薇薇眼神閃爍：“醫生說聽力恢複需要安靜環境，太多人探視會影響他情緒。而且……醫院那邊可能有眼線。”
    這個理由說得通，但孫自嬌總覺得哪裏不對。她想起林澤宇醒來時那個問題——“如果我變了，你會怎麼辦？”還有他抽回的手，繃緊的肩膀。
    水開了，蒸汽頂開壺蓋，發出尖銳的聲響。孫自嬌回過神，給每個人泡了茶。茶葉在熱水裏舒展，像某種緩慢的蘇醒。
    夜裏，她睡在次臥，床墊很硬，翻來覆去睡不著。手機屏幕在黑暗裏亮著，是林澤宇病房的監控畫麵——王建國給她的權限，說這樣她能隨時看到他。畫麵裏，林澤宇側躺著，背對鏡頭，一動不動，像是睡了。
    但孫自嬌知道他沒睡。她太熟悉他的睡姿了，他睡著時會微微蜷縮，右手習慣性搭在枕邊。而現在，他的肩膀繃著，那是清醒時才有的狀態。
    淩晨兩點，她終於忍不住，給王建國發了條消息：「他怎麼樣了？」
    過了十分鍾，回複來了：「穩定。你早點休息，明天要產檢。」
    對了，產檢。孫自嬌摸了摸小腹，才七周，還感覺不到什麼，但醫院已經建檔了。王建國安排了一個信得過的醫生，明天早上九點。
    她放下手機，強迫自己閉眼。但一閉上，就看見林澤宇在ICU裏滑落的那滴淚，和他幹裂的嘴唇無聲說出的“孩子”。
    二、醫院走廊的“偶遇”
    產檢一切正常。醫生是個溫和的中年女性，說話輕聲細語：“寶寶發育得很好，不過你有點貧血，要注意營養，別太勞累。”
    孫自**頭，接過B超單子。黑白的圖像裏，那個小小的孕囊像顆蠶豆，還看不出人形，但她盯著看了很久，想象著裏麵正在生長的小生命。
    走出診室時，她看了眼時間——十點半。醫院離安全屋四十分鍾車程，但她忽然改了主意。
    “薇薇，我想去住院部看看他。”她說，“就一眼，在門口看一眼。”
    沈薇薇猶豫：“王隊說了……”
    “就一眼。”孫自嬌語氣堅持，“我不進去，就在走廊看一眼。他聽不見，不會知道我來了。”
    沈薇薇拗不過她，隻好點頭。兩人上了住院部的電梯，到了十一樓。走廊很安靜，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嗆人。孫自嬌走到1107病房門口，門上的小窗拉著簾子，看不清裏麵。
    她正猶豫要不要敲門，門突然從裏麵開了。
    走出來的是個陌生女人。
    二十五六歲，短發，眉眼英氣，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但站姿挺拔，有種說不出的利落感。她手裏拿著個保溫桶，看見孫自嬌時愣了一下，隨即露出笑容：“請問找誰？”
    孫自嬌也愣了：“這是林澤宇的病房嗎？”
    “是啊。”女人點頭，很自然地側身讓開，“你是他朋友？進來吧，他剛吃了藥，還沒睡。”
    孫自嬌走進病房。林澤宇靠坐在床頭，左手拿著手機，正在看什麼。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看見孫自嬌的瞬間，眼神明顯慌亂了一下——雖然很快掩飾過去，但孫自嬌看見了。
    “澤宇，這位是你朋友？”女人走到床邊，很自然地替他整理了一下枕頭，“怎麼沒聽你提過？”
    林澤宇看著孫自嬌，嘴唇動了動，但沒發出聲音。他拿起床頭的紙筆，快速寫下一行字，遞給女人。
    女人看了，笑著對孫自嬌說：“澤宇說你是他工作室的合作夥伴。抱歉啊，他聽力還沒恢複，溝通不太方便。我是趙晴，他……以前的同學。”
    以前的同學。孫自嬌盯著這個叫趙晴的女人，看著她熟稔地給林澤宇掖被角，看著她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櫃上，說“湯還熱著，等會兒喝”。
    “我不知道澤宇有同學在這邊。”孫自嬌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很平靜，平靜得不像她自己。
    “我也是剛調回來工作。”趙晴笑著說，“聽說他住院了，就來看看。沒想到這麼巧，正好碰見你。”
    沈薇薇在身後輕輕拉了拉孫自嬌的袖子。孫自嬌沒動，她看著林澤宇，看著他的眼睛，試圖在裏麵找到一絲解釋，一絲歉疚，或者哪怕一絲為難也好。
    但林澤宇避開了她的目光。他拿起手機，低頭打字，然後把屏幕轉向趙晴——完全無視了孫自嬌的存在。
    屏幕上寫的是：「我想吃蘋果。」
    “好，我給你削。”趙晴從果籃裏拿出蘋果，坐在床邊開始削皮。她的動作很熟練，蘋果皮一圈圈垂下來，不斷。
    孫自嬌站在那裏，像個誤入別人劇場的觀眾。她看著林澤宇的側臉，看著他偶爾對趙晴用手語比劃什麼——那是她還沒學會的手語，她看不懂。但她看得懂趙晴的笑容，那種親昵的、自然的笑。
    “孫小姐？”趙晴忽然抬頭，“你要不要坐會兒？”
    “不用了。”孫自嬌說，“我就是路過，來看看。既然你有同學照顧，我就放心了。”
    她轉身要走，林澤宇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很涼，力道很大，抓得她生疼。
    孫自嬌回頭。林澤宇看著她，眼神很深，深得像要把她吸進去。他的嘴唇在動，無聲地說著什麼。孫自嬌努力辨認唇形，好像是……“對不起”？
    但下一秒，趙晴的聲音響起：“澤宇，鬆手，你弄疼人家了。”
    林澤宇的手鬆開了。孫自嬌手腕上留下一圈紅印。她最後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走出病房，腳步很快，幾乎是跑。
    沈薇薇追上來：“孫姐，等等！”
    孫自嬌在電梯前停下，背靠著冰冷的金屬牆壁，大口喘氣。電梯鏡麵裏映出她的臉，蒼白，眼睛通紅，但沒哭。
    “那個趙晴……”沈薇薇小心翼翼地說，“可能真的隻是同學。”
    “同學會知道他喜歡吃蘋果？會帶自己煲的湯？會坐在床邊給他削皮？”孫自嬌的聲音在抖，“而且你看見了嗎？林澤宇對她用的手語，是”謝謝”和”你真好”。這兩個手勢，我昨天剛學過。”
    電梯來了。兩人走進去，密閉空間裏隻有機械運轉的低鳴。孫自嬌盯著樓層數字一個個往下跳，忽然說：“薇薇，你說一個人聽不見了，心也會跟著變聾嗎？”
    沈薇薇說不出話。
    三、夜晚的短信
    回到安全屋，孫自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她打開手機，看著病房監控——林澤宇已經躺下了，趙晴還坐在床邊，兩人似乎在用手語交流。趙晴比劃得很流暢，林澤宇偶爾點頭。
    看了一會兒，孫自嬌關掉監控。她打開和林澤宇的聊天界麵，上一次對話還是三天前，她發去的「今天怎麼樣」，他回了一個「嗯」。
    她打字：「趙晴是誰？」
    手指懸在發送鍵上，很久，又一個字一個字刪掉。換成：「我們談談。」
    還是刪掉。最後她什麼也沒發，放下手機，躺到床上。
    窗外天色漸暗，烏雲又堆起來了，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雷雨。孫自嬌看著天花板，想起第一次在林澤宇工作室躲雨的那個夜晚，想起他給她播放的海浪聲，想起他說“我的鏡頭不說謊”。
    但現在，他整個人都在說謊。
    手機震動。她拿起來看，是林澤宇發來的消息，很簡短：「趙晴是我前女友。她回來了。對不起。」
    七個字，加一個句號。像七根針，紮進眼睛裏。
    孫自嬌盯著屏幕，直到那些字開始模糊。她回：「所以呢？」
    「我需要時間想清楚。」林澤宇回複，「孩子的事，我很抱歉。但現在的我……可能不適合當父親。」
    不適合當父親。孫自嬌看著這行字，忽然笑了，笑出了眼淚。她想起他在ICU裏用盡全力說出的“孩子”，想起他眼角滑落的那滴淚。原來都是演的？還是說，人是會變的，就在一夜之間？
    雷聲從遠處滾來，悶悶的。孫自嬌坐起來，打字：「林澤宇，你看著我眼睛說。」
    「我說不了。我連聽都聽不見了。」
    「那就寫。寫清楚，你要分手，還是怎樣。」
    這次等了很久，久到孫自嬌以為他不會回了。新消息終於彈出來：
    「分手吧。工作室留給你，存款也分你一半。孩子……如果你想生，我負責撫養費。如果不想，我尊重你的選擇。」
    孫自嬌的手指在顫抖。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敲：「為什麼？」
    「因為我累了。」林澤宇回複，「我爸的事查清了，仇也報了。但我聾了，廢了。趙晴不介意，她說會照顧我。你不一樣，你還有事業，還有未來。別被我拖累。」
    每一個字都合理，每一個字都殘忍。孫自嬌讀了三遍，然後回複：「好。」
    發送後，她放下手機，走到窗邊。雨開始下了，很大，砸在玻璃上噼啪作響。雷聲近了，閃電撕裂天空。
    她站在那裏，等身體發抖——以前每次打雷，她都會控製不住地顫抖，會想躲起來。但這一次，她沒有。她看著閃電，聽著雷聲，感覺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跳動，但沒有恐懼。
    原來徹底心碎的時候，連恐懼都會消失。
    手機又震動，這次是王建國：「孫小姐，澤宇跟我說了。我很抱歉。但感情的事……勉強不來。你照顧好自己和孩子，有什麼需要隨時找我。」
    連王建國都知道了。所以全世界都知道了，林澤宇不要她了，在她懷孕七周的時候，因為前女友回來了，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個廢人。
    孫自嬌關掉手機。她回到床邊，從包裏拿出那張B超單，看了很久，然後小心地夾進日記本裏。她又拿出那枚素圈戒指，想摘下來，但手指卡住了——懷孕後她有點浮腫，戒指取不下來。
    也好，她想。就留著吧，當做紀念。紀念那個在暗房裏為她拍照的男人，紀念那個在雷雨夜給她播放海浪聲的男人，紀念那個用命去換證據的男人——哪怕那個男人，可能從來就不存在。
    門外傳來敲門聲，沈薇薇的聲音：“孫姐，吃飯了。”
    “你們吃吧，我不餓。”孫自嬌說。
    “多少吃一點，為了孩子。”
    孫自嬌摸了摸小腹。對，為了孩子。她不能垮，就算全世界都拋棄她了，她還有這個小小的生命需要保護。
    她打開門，走到客廳。小雨已經把飯菜擺好了，很簡單的一葷兩素。三人沉默地吃飯，隻有筷子碰碗的聲音。
    吃到一半，小雨忽然小聲說：“孫姐，我剛才好像看見樓下有輛車，停了好久。車裏有人，一直往我們這棟樓看。”
    孫自嬌和沈薇薇對視一眼。
    “什麼車？”沈薇薇問。
    “黑色的，看不清牌子。”小雨說，“但車窗貼了深色膜，很奇怪。”
    孫自嬌走到窗邊，小心地撩開窗簾一角。樓下確實停了輛黑色轎車，沒開燈，但借著路燈能看見駕駛座有個人影。
    她想起王建國的警告：陳國棟的殘餘勢力，可能在找存儲卡的備份。也可能……在找她。
    手機突然又震動了一下。孫自嬌拿起看，是個陌生號碼發來的彩信。點開，是一張照片——她今天在醫院產科門口的照片，拍攝角度像是**。附著一行字：
    「林澤宇不要的孩子，我們要。考慮一下？」
    孫自嬌的血液瞬間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