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監護室的燈是慘白色的，照得一切都沒有陰影。周景明躺在最裏麵的床位，身上插滿了管子，監護儀發出規律而單調的滴答聲。他瘦得脫了形，囚服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露出來的手腕細得像柴，紗布底下隱約透出暗紅色的血漬。
    林澤宇站在門口，隔著玻璃看了他很久。孫自嬌站在他身後，手輕輕搭在他沒受傷的那側肩膀上。
    “我在外麵等你。”她輕聲說。
    林澤宇點頭，推門走進去。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刺鼻，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他走到床邊，塑料椅子發出輕微的聲響。
    周景明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渾濁，焦距有些散，但看見林澤宇時，還是聚攏了一點光。
    “你來了。”他說，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林澤宇沒坐，就站著看他。病房裏的空調開得很低，但他手心卻在冒汗。
    “王隊說你想見我。”他說。
    周景明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但臉上肌肉已經不聽使喚，那個表情扭曲得有些猙獰。“人之將死……總想把該說的話說完。”
    他喘了口氣，很費力，胸口起伏得很急。監護儀上的數字跳了跳。
    “磁帶……聽了嗎？”他問。
    “聽了。”
    “那你就都知道了。”周景明閉上眼睛，又睜開，“你爸……是個好人。比我爸好一千倍。”
    林澤宇沒接話。他隻是看著這個躺在病床上等死的男人，這個間接害死他父親、差點害死他、現在卻快要死在他麵前的人。
    “小雨……”周景明又說，“她還好嗎？”
    “在市局。王隊安排了心理醫生。”
    “那就好。”周景明喃喃，“她不該……不該承受這些。她媽媽……我繼母……是個可憐人。愛錯了人，生錯了孩子，最後連命都錯了。”
    他說得斷斷續續，每說幾個字就要停下來喘氣。林澤宇注意到他的指甲已經發紫，那是缺氧的征兆。
    “醫生說你還有機會。”林澤宇說，“如果接受治療……”
    “治療？”周景明笑了，笑聲像破風箱，“化療，放療，掉頭發，嘔吐，最後還是一樣要死。我寧願……幹幹淨淨地死。”
    他頓了頓，眼神忽然變得清晰了些：“而且，我死了，對大家都好。小雨不用麵對一個害死她媽媽的凶手的兒子。你也不用……不用原諒我。”
    “我沒說過要原諒你。”
    “我知道。”周景明說，“我也沒指望。有些事……不配被原諒。”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雨停了，但雲層還厚，透不進多少光。重症監護室裏隻有儀器屏幕發出的幽綠光芒，和周景明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聲。
    “林澤宇，”他忽然叫他的全名，“你相機……帶了嗎？”
    林澤宇愣了一下，搖頭：“沒有。”
    “可惜。”周景明說，“我還想……最後拍一張照片。你爸教過我……怎麼用膠片機。他說，照片能……定格時間。把不好的……也變成藝術。”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林澤宇不得不湊近才能聽清。
    “你爸走的那天……我去過現場。”周景明說，眼睛盯著天花板，“十二歲，偷偷跑去的。火那麼大……煙那麼黑。我看見他衝進去……再也沒出來。”
    他的眼角滑下一滴淚，混進鬢角花白的頭發裏：“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爸是殺人犯。但我……不敢說。我怕他，也怕……怕自己變成孤兒。”
    林澤宇感到喉嚨發緊。他想起自己十歲那年，站在消防局門口等父親下班，等來的是一具燒焦的屍體。那天他也哭了，但沒人告訴他，那場火是人為的，是他父親被設計害死的。
    “後來我就……開始拍照。”周景明繼續說，“**。拍那些……我覺得美好的東西。花，鳥，天空……還有孫自嬌。她笑起來……真好看。像從來沒受過傷一樣。”
    他轉過臉，看向林澤宇：“但我把她……也毀了。對吧？”
    林澤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握緊了拳頭，指甲陷進掌心。
    “對不起。”周景明又說了一遍，“這話……說再多也沒用。但我還是要說。對你，對孫自嬌，對小雨……對所有我傷害過的人。”
    他抬起沒插針管的那隻手，顫抖著伸向床頭櫃。林澤宇看見那裏放著個牛皮紙信封，很厚。
    “這個……給你。”周景明說，“裏麵是……周家所有的秘密。我爸行賄的完整名單，走私路線，還有……他在國外藏的資產。我……我用三年時間整理的。”
    林澤宇接過信封。很沉。
    “交給王隊。”周景明說，“夠他把……上麵那些人……都揪出來了。”
    “上麵那些人？”
    “警察，海關，法院……甚至……”周景明頓了頓，眼神忽然變得恐懼，“還有更高的。高到……王隊可能都動不了。”
    林澤宇的心沉了下去：“誰？”
    周景明搖搖頭，嘴唇翕動著，但發不出聲音。他的呼吸越來越急，監護儀開始發出警報聲。護士衝進來，檢查了一下，又給他加了一針什麼藥。
    藥效很快。周景明平靜下來，但眼睛半閉著，像是隨時會睡過去。
    “林澤宇，”他最後說，聲音輕得像歎息，“好好對孫自嬌。別學你爸……也別學我爸。好好愛一個人……就夠了。”
    然後他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林澤宇站在床邊，看著這個曾經讓他恐懼、讓他憤怒、現在卻隻剩下一具殘破軀殼的男人。他想起碼頭倉庫裏周景明最後的瘋狂，想起美術館咖啡廳裏他優雅的威脅，想起更早以前——三年前，在某個社交場合，周景明挽著孫自嬌的手，笑得誌得意滿。
    那時候的周景明，大概從沒想過自己會這樣死去。孤獨地，在醫院的病床上，身邊隻有一個他傷害過的人。
    護士走進來，輕聲說：“探視時間差不多了。病人需要休息。”
    林澤宇點頭，最後看了周景明一眼，轉身離開。
    走到門口時，他聽見周景明極輕地說了一句：
    “告訴小雨……她媽媽……愛她。”
    林澤宇停住腳步，回頭。但周景明已經閉上了眼睛，像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