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偽光迷局 第三十五章顯影液裏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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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房的溫度計顯示二十一度,剛剛好。林澤宇用左手調整著顯影盤的位置,動作比平時慢,但依然精準。他右臂的石膏在紅色安全燈下泛著冷白的光,像個不合時宜的裝飾品。
孫自嬌坐在他身後的矮凳上,手腕也纏著繃帶——碼頭的扭傷加輕微骨裂,醫生說要固定兩周。她懷裏抱著那個被重新縫好的布娃娃,針腳歪歪扭扭,是她自己縫的,用了和林婉當年一樣的白色棉線。
“溫度可以了。”林澤宇沒有回頭,聲音在暗房的密閉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把膠卷給我。”
孫自嬌起身,將一直貼身帶著的那個防水袋遞過去。裏麵除了三個SD卡,還有一個密封的35mm膠卷筒——是他們在老照相館暗房的保險櫃最深處發現的,壓在林婉的戒指盒下麵,外麵貼著一張泛黃的標簽:「林建國,最後一次任務,1998。6。19」。
林建國。林澤宇的父親。1998年6月19日,是他犧牲的前一天。
林澤宇接過膠卷筒時,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擰開蓋子,取出裏麵的膠卷軸。暗房裏隻有安全燈發出的暗紅色光線,膠卷的黑色塑料在紅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
“這是我爸的。”他輕聲說,像在自言自語,“他拍照的習慣……和我一樣。膠卷頭要剪成斜角,這樣裝卷時不會卡住。”
他用左手捏著膠卷軸,右臂的石膏妨礙了動作,他試了兩次才把膠卷正確地裝進顯影罐。孫自嬌想幫忙,但他搖頭:“我自己來。”
暗房裏隻剩下膠卷過卷的沙沙聲,和兩個人輕微的呼吸聲。平安趴在門外,偶爾用爪子撓一下門板,發出窸窣的聲響。
“王隊今天下午來找過我。”孫自嬌開口,聲音很輕,怕打破暗房特有的寧靜,“周振華在機場被抓了。新加坡警方配合得很好,他連飛機都沒登上。”
林澤宇沒說話,隻是繼續轉動顯影罐的搖把。膠卷需要在顯影液裏均勻轉動,時間、溫度、手法,每一步都不能錯。
“小雨的證詞很關鍵。”孫自嬌繼續說,“加上那些SD卡裏的證據,王隊說至少能定周振華七項罪名,包括謀殺、走私、行賄……數罪並罰,可能是無期。”
“周景明呢?”林澤宇終於問。
“還在拘留所。他涉及謀殺未遂——你的車禍,還有對我的那些騷擾。但王隊說……他的情況有點複雜。”
林澤宇停下動作,轉頭看她。紅光下,他的眼睛顯得格外深邃:“複雜?”
“他主動提供了周家在海外的幾個秘密賬戶,還交代了幾個之前沒查到的受賄官員。作為交換,他希望減刑。”孫自嬌頓了頓,“他還要求……見你一麵。”
暗房裏安靜了幾秒。顯影液在罐子裏發出細微的晃動聲。
“不見。”林澤宇轉回頭,繼續轉動搖把。
“他說……”孫自嬌咬了咬嘴唇,“他說有關於你父親的事要告訴你。”
林澤宇的手停住了。
時間在暗房裏仿佛凝固。隻有安全燈發出輕微的電流聲,像某種微弱的心跳。
“什麼時候?”他問。
“明天上午。王隊會安排,在拘留所的會見室,有監控。”
林澤宇沉默了很久。久到孫自嬌以為他不會再回答時,他輕聲說:“好。”
顯影時間到了。他快速倒掉顯影液,注入停影液。動作依然精準,但孫自嬌看見他的指尖在抖。
“林澤宇。”她叫他。
“嗯?”
“不管你聽到什麼……”她走到他身邊,握住他冰涼的左手,“我都在。”
他轉頭看她。紅光裏,他的眼眶有些紅,但沒流淚。隻是很輕地點了點頭。
停影結束,定影開始。這次時間更長,需要十分鍾。林澤宇把顯影罐放在工作台上,然後退後一步,靠在牆邊。他閉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
孫自嬌知道他在想什麼——想了二十年的父親,那個在火災中犧牲的英雄,那個被他在心裏供奉了半生的偶像。現在,周景明卻說有關於他父親的事要告訴他。會是什麼事?好事?壞事?還是那種一旦知道,就再也回不去的真相?
“我小時候,”林澤宇忽然開口,聲音很輕,“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裏我爸在火場裏,背對著我,朝一棟燃燒的樓裏走。我喊他,但他聽不見。我想追進去,但腿像灌了鉛,動不了。然後樓塌了,他不見了。”
他睜開眼,看著暗房裏漂浮的紅色光線:“每次做這個夢,我媽就會半夜來我房間,抱著我,哼一首歌——沒有歌詞,就是哼哼調子。後來她病了,記不清事了,但有時還是會哼那個調子。”
孫自嬌想起林母清醒時哼的那首無詞歌謠。原來是這樣來的。
“醫生說我右耳失聰,是那場火災的爆炸震傷的。”林澤宇繼續說,“但我自己……沒有那段記憶。隻記得在醫院醒來,我媽在哭,護士說”你爸爸是英雄”。英雄……這個詞太重了,我背了二十年。”
定影時間到了。他走過去,倒掉定影液,開始水洗。流動的水聲在暗房裏嘩嘩作響,像時光流逝的聲音。
水洗需要二十分鍾。這二十分鍾裏,兩人都沒說話。林澤宇坐在工作台前,盯著顯影罐,像在盯著一個沉睡的秘密。孫自嬌坐在他身邊,輕輕靠著他沒受傷的那側肩膀。
她能感覺到他的體溫,比平時高一點——傷口還在發炎,但他堅持不肯住院。醫生說他的右耳聽力已經永久喪失,左耳也隻剩下不到40%的聽力,未來可能會繼續退化。
但他一次都沒提過自己的事。從醒來開始,關心的都是她,是小雨,是那些證據。
“林澤宇。”她輕聲叫他。
他轉過頭。因為聽力問題,他現在會下意識地側過左耳,嘴唇微動,像是在讀她的唇語。
“你的耳朵……”她說不下去。
“習慣了。”他簡單地說,“至少還有一邊能聽見你的聲音。”
這話說得太自然,自然得像在說今天天氣很好。孫自嬌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下來。
“哭什麼。”他用拇指擦掉她的眼淚,“我還活著,你也活著,我們都活著。這就夠了。”
水洗結束。林澤宇打開顯影罐,用鑷子小心地夾出濕漉漉的膠卷。水珠順著膠片滑落,在紅色燈光下像一串串細小的血珠。
他把膠卷掛在幹燥架上,打開小風扇。膠片在氣流中輕輕晃動,上麵的影像還看不清楚,隻是模糊的黑白輪廓。
“要等它完全幹燥才能放大。”他說,“至少一小時。”
“那我們等。”
他們沒有離開暗房,就坐在紅光裏等。平安在門外趴下,發出輕微的鼾聲。工作室外,城市已經入夜,但光影巷依然安靜——對麵的401房間被封了,周景明的人散了,那些**的攝像頭被警方拆走了。
世界好像安全了一些,但心裏某個地方,依然懸著。
“孫自嬌。”林澤宇忽然叫她全名。
“嗯?”
“如果……”他停頓了一下,“如果我父親的事,不像我以為的那麼……光榮。你會怎麼看我?”
孫自嬌轉頭看著他。紅光裏,他的側臉線條緊繃,下頜角因為用力而微微凸起。
“林澤宇,”她一字一句地說,“你父親救過多少人,有多少勳章,是不是英雄——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你父親,他愛你。重要的是,你是你,不是他的影子。”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很輕地笑了一下:“你總是知道該說什麼。”
“不是知道,”孫自嬌握住他的手,“是相信。我相信你,也相信你父親。一個會在兒子課本上畫小火箭的人,一個會在妻子夜班時留一盞燈的人,一個在火場裏選擇往裏走而不是往外跑的人——這樣的人,不可能是個壞人。”
林澤宇的手指微微收緊。他沒說話,隻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緊。
一小時後,膠片幹了。林澤宇把它取下來,裝進放大機的片夾。調整焦距時,他的手很穩,但呼吸明顯變重了。
第一張照片在相紙上逐漸顯影。
是一張消防隊的合影。十幾個穿消防服的男人站成兩排,都笑著,對著鏡頭比大拇指。照片拍攝時間應該是夏天,陽光很好,每個人的臉都清晰可見。
林澤宇的手指停在照片中央的一個男人臉上——年輕,笑得露出牙齒,眼睛彎成月牙,肩膀被旁邊的隊友摟著。
“這是我爸。”他輕聲說,“二十五歲。我出生那年。”
孫自嬌湊近看。林建國確實和林澤宇很像,尤其是眼睛的形狀,和笑起來時嘴角的弧度。但林建國的笑容更外放,更張揚,像沒經過生活打磨的太陽。
第二張照片:火災現場。濃煙滾滾,消防車的水柱在畫麵裏拉出白色的弧線。前景有幾個消防員的背影,其中一個正往火場裏衝——是林建國。
第三張:醫院走廊。林建國蹲在地上,懷裏抱著一個小女孩,女孩在哭,他正在給她擦眼淚。照片是抓拍的,但抓住了那一刻的溫柔。
第四張、第五張、第六張……都是林建國工作生活的碎片:訓練時的汗水,救災後的疲憊,和家人吃飯時的笑容,抱著幼年林澤宇的溫柔。
第三十六張,是最後一張。
畫麵很暗,像是在夜間拍攝的。隱約能看出是一個倉庫的內部,堆著一些箱子。照片右下角有日期:1998。6。1923:47。
淩晨。距離林建國犧牲,不到十二小時。
林澤宇把這張照片放到最大。畫麵很模糊,對焦不準,像是匆忙中拍的。但能看清箱子上的標誌——一個圓圈,裏麵是字母Z。
周家的標誌。
照片邊緣,有一隻入鏡的手,手指指著那些箱子。手上戴著一塊表,表盤在閃光燈下反光。放大,再放大。
表盤上的時間是十一點四十七分。表帶的款式……和林建國結婚照上戴的那塊一模一樣。
“這是他拍的。”林澤宇的聲音在抖,“在他犧牲前一晚。他去了周家的倉庫,拍了這些……”
孫自嬌感到後背發涼。她想起小雨SD卡裏的內容,想起周振華承認放火燒工廠的事。如果林建國那晚去周家倉庫是為了調查,如果周振華發現了他……
“還有東西。”林澤宇從膠卷筒裏倒出一個小紙卷,很細,用橡皮筋紮著。他小心地展開。
是一張手繪的地圖,標注著周家幾個倉庫的位置。還有一個名單,上麵有幾個名字——都是周家企業的高管。最下麵,有一行小字:
「周振華涉嫌走私、縱火、行賄。證據在3號倉庫地下室。如果我出事,把這份資料交給刑偵隊王建國。不要相信任何人,局裏有他們的人。——林建國,1998。6。19」
字跡很潦草,像是在緊急情況下寫的。
林澤宇盯著那行字,很久沒動。孫自嬌看見他的肩膀在微微發抖,像在承受某種巨大的重量。
“所以……”他喃喃,“他不是單純去救火。他是去取證。他知道有危險,但他還是去了。”
“然後有人放火燒了倉庫。”孫自嬌輕聲說,“不是意外,是滅口。”
暗房裏一片死寂。隻有放大機風扇的嗡嗡聲,和兩人沉重的呼吸。
二十年的“英雄”,二十年的崇拜,二十年的傷痛——在這一刻,被這張字條徹底重塑。林建國不是死於意外,是死於揭發罪惡的正義。他不是單純的犧牲者,是清醒地走向危險的殉道者。
“我爸他……”林澤宇的聲音破碎了,“他知道可能會死。但他還是去了。”
孫自嬌從身後抱住他。他的身體很僵硬,像一尊正在碎裂的雕塑。
“他讓你交給王建國。”她說,“但你沒有機會。因為你媽病了,因為你也受傷了,因為周家在警局有人……這份資料,遲到了二十年。”
二十年。足夠讓一個人從孩子長成大人,足夠讓一個真相被塵埃掩埋,足夠讓一場謀殺被美化成一個意外。
林澤宇忽然笑起來,笑聲在暗房裏回蕩,淒涼得像夜鳥的啼叫。
“所以我這二十年在恨什麼?”他問,不知道問誰,“恨命運不公?恨那場火災?恨那些說風涼話的人?我恨錯了……我該恨的是周振華,是那些被他收買的人,是那個讓我爸白白死去的係統。”
他轉過身,眼睛血紅,但沒有眼淚:“周景明要告訴我的,就是這個吧?他父親殺了我父親,他現在要來施舍一點”真相”,來減輕他的負罪感?”
孫自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隻能抱著他,用力地抱著,像要把自己的力量全部傳給他。
平安在門外不安地哼叫,爪子撓門的聲音更急了。
就在這時,孫自嬌的手機震動。是王建國。
她接起來,按了免提。
“孫小姐,出事了。”王建國的聲音很急,“周景明在拘留所自殺了。”
林澤宇的身體猛地一僵。
“什麼?”孫自嬌問。
“他用牙刷磨尖了,割腕。發現得早,搶救過來了,但失血過多,還在昏迷。”王建國頓了頓,“但在那之前,他留了一封信,指名要交給林澤宇。”
“信裏說什麼?”
“我還沒拆。按照規定,這是給收信人的私人物品。但……”王建國的聲音壓低,“看守說,周景明自殘前,反複說一句話:”告訴他,他爸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電話掛斷後,暗房裏隻剩下安全燈微弱的紅光,和兩個人急促的呼吸。
林澤宇盯著工作台上那張倉庫照片,盯著父親最後的筆跡。很久之後,他輕聲說:
“明天我去見他。”
“可是——”
“我必須去。”他打斷她,眼神裏有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我爸等了二十年。我也等了二十年。有些答案,我必須親耳聽到。”
他拿起那張字條,手指摩挲著父親最後的囑托。那些字跡在紅光下,像用血寫成的。
孫自嬌握住他的手,發現他的手冰冷得像死人。
“我陪你去。”她說。
這次,林澤宇沒有拒絕。他隻是點了點頭,然後看向那張還沒完全幹燥的照片——父親在火場中逆行的背影。
那背影在紅光裏,像一個永不回頭的、孤獨的英雄。
而暗房外,夜色正濃。
新一輪的風暴,正在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