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裂縫微光 第九章白玫瑰的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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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舊倉庫的卷簾門鎖著,但側窗玻璃碎了一角。
林澤宇是早上七點到的,騎著那輛二手電動車。倉庫在倒閉的紡織廠後頭,周圍長滿半人高的荒草,水泥路麵開裂,縫隙裏冒出毛茸茸的野草。空氣裏有股黴味,混著鐵鏽和機油的氣息。
他停在五十米外的廢料堆後麵,從相機包裏掏出長焦鏡頭。裝好,調焦,鏡頭對準倉庫那扇破窗。
窗內很暗,勉強能看見輪廓:廢棄的紡織機堆在角落,上麵蓋著發黃的防塵布。地上散落著線軸和斷掉的紗錠,灰塵積了厚厚一層。但有些地方不對勁——靠近門口那片區域,灰塵有被清掃過的痕跡,形成一塊不規則的幹淨地帶。
還有腳印。
林澤宇連拍了幾張,放大看。運動鞋底花紋,43碼,和工作室窗台上的模糊印跡對得上。腳印在幹淨區域來回走了幾趟,最後停在牆角的舊鐵櫃前。
鐵櫃的門開著一條縫。
他把照片發給了陳默,附言:「應該是這裏,但人不在。」
陳默很快回複:「別進去。我聯係派出所的朋友,讓他們以巡查名義去看看。」
林澤宇收起相機,又看了眼倉庫。晨光斜射,把那扇破窗照得亮晃晃的,碎玻璃碴邊緣閃著鋒利的冷光。
他突然注意到窗台下方的草叢——有幾株草被踩倒了,倒伏的方向朝外,像是有人從窗戶跳出來時蹬的。而且草葉上沾著一點白色的東西。
他走過去,蹲下。
是花瓣。白玫瑰的花瓣,已經蔫了,邊緣發黃,但還能看出原本的形狀。不止一片,三四片,散在草叢裏,像誰匆忙離開時掉的。
林澤宇用鑷子夾起一片,裝進證物袋。站起身時,目光掃過地麵——濕土上有半個清晰的鞋印,鞋尖朝著巷子口方向。
他順著方向看去。巷子盡頭是條小河,河對岸是片待拆遷的老居民區,窗戶大多封死了,隻有零星幾戶還住著人。
其中一扇三樓窗戶,窗簾拉著。
但窗簾右下角,缺了一小塊布料,形成個硬幣大小的洞。
林澤宇舉起相機,對準那個洞。焦距拉到最長,畫麵糊得厲害,但能隱約看見——洞裏有一雙眼睛。
正看著他。
他按下快門。
幾乎同時,窗簾猛地拉嚴實了。窗戶後麵傳來模糊的碰撞聲,像椅子倒地的聲音。
林澤宇收起相機,掉頭就走。電動車發動時,他回頭看了眼那扇窗。窗簾紋絲不動,但窗玻璃反射著晨光,刺得人眼睛疼。
回到工作室是八點半。孫自嬌已經起來了,在二樓工作間改婚紗。平安趴在樓梯口,見他回來,搖著尾巴湊過來。
林澤宇把證物袋放在長桌上。“倉庫去過了,人不在,但最近去過。”
孫自嬌下樓,拿起袋子對著光看。“白玫瑰……”
“窗台下撿的。”林澤宇打開電腦,導照片,“還有,河對岸三樓有人。我拍照時,他在看我。”
孫自嬌的手指收緊,塑料袋發出細碎的響聲。“能看清臉嗎?”
“不能,太遠。”林澤宇調出那張照片,“但確定是盯著我這個方向的。”
照片放大到極限,窗簾上的破洞像個黑洞,裏麵的眼睛隻剩下兩個模糊的暗點。但那種被注視的感覺,隔著屏幕都能透出來。
孫自嬌盯著屏幕看了很久,然後說:“他喜歡高處。以前在婚紗店頂樓有個閣樓,他常待在那兒,說俯視的感覺很好。”
“控製欲。”林澤宇說。
“嗯。”她放下證物袋,“今天還學防身術嗎?”
“學。”
教學是在工作室後麵的小院子裏。十平米見方的水泥地,牆角堆著幾個空花盆,中間晾衣繩上掛著洗過的暗房圍裙,在風裏輕輕晃動。
“最基本的三招。”林澤宇示範,“被人從正麵抓住手腕時,手腕外旋,同時身體下沉——不是硬掙,是利用對方抓握的薄弱點。”
孫自嬌學得很認真。她穿著寬鬆的運動服,頭發紮成高馬尾,額角滲出細密的汗。林澤宇握住她的手腕,她照著他說的做——手腕一旋,身體一蹲,力道用得巧,還真掙脫了。
“對了。”林澤宇鬆開手,“再來。”
練了二十幾次,孫自嬌的手腕紅了。她甩了甩手,喘著氣:“如果對方力氣很大呢?”
“那就用第二招。”林澤宇走到她身後,手臂環過她肩膀,模擬被人從背後勒住的姿勢,“對方手臂在你脖子前麵時,低頭,咬。”
“咬?”
“對。用力咬小臂內側,那裏神經密集,吃痛會鬆勁。”他的聲音在她耳邊,很近,“鬆勁的瞬間,肘擊肋骨,轉身脫困。”
孫自嬌的背脊僵了一下。林澤宇立刻鬆開手,退後半步。“抱歉。”
“沒事。”她轉過身,臉上有點不自然的紅,“繼續吧。”
第三招是針對被人從正麵抱住的情況。“膝蓋頂胯,手掌推下巴,同時進行。”林澤宇做了個慢動作示範,“但要快,要狠。猶豫就沒用了。”
孫自**頭,跟著練。動作有點生澀,但力道逐漸上來。平安蹲在屋簷下看著,尾巴偶爾搖一下。
練了一個小時,休息。孫自嬌去屋裏倒水,林澤宇坐在台階上擦汗。春天上午的陽光很好,暖暖地曬在背上,把昨晚的寒意都驅散了。
孫自嬌端了兩杯水出來,遞給他一杯。“你以前……在消防隊學的這些?”
“嗯。基礎培訓。”林澤宇接過水,“不過真用上的次數不多,大多數時候是救人,不是打架。”
她在他旁邊坐下,隔著一拳距離。“你為什麼離開消防隊?”
問題來得突然。林澤宇握著水杯,指尖在冰冷的玻璃壁上摩挲。“耳朵。”他說得簡單,“聽力不合格了。”
“因為那次爆炸?”
他看她一眼。
“陳醫生提過一次。”孫自嬌解釋,“說你是他師弟,以前是消防隊的,後來耳朵受傷才轉行。”
林澤宇喝了口水。“嗯。”
“你後悔嗎?”
“後悔什麼?”
“轉行。”她說,“從救人的工作,變成……拍遺照。”
林澤宇沉默了一會兒。遠處有麻雀在電線上嘰喳,撲棱棱飛起一片。
“不後悔。”最後他說,“都是記錄生命。隻不過一個記錄怎麼活,一個記錄怎麼走。”
孫自嬌沒說話,小口喝著水。陽光把她的睫毛照成金色,在眼下投出細長的陰影。
“你呢?”林澤宇問,“為什麼做婚紗設計?”
她笑了,有點苦澀。“因為相信過愛情永恒啊。大學時看那些新娘穿著婚紗哭,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畫麵。後來才知道……婚紗有時候不是幸福的開始,是結束的紀念。”
風吹過,晾衣繩上的圍裙晃了晃。
“但現在又覺得,”她繼續說,聲音輕下來,“哪怕隻是短暫的幸福,也值得被記住。蘇雯穿了婚紗,笑了,被人愛過——這些是真的。不能因為結局不好,就說過程沒有意義。”
林澤宇看著她。她側臉迎著光,鼻梁挺直,下巴的線條很柔和。手腕上的紅痕還沒消,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顯眼。
“你說得對。”
休息結束,開始相機課。林澤宇把那台老海鷗遞給她。“今天學對焦。”
他教她怎麼看取景框裏的黃斑,怎麼轉動對焦環讓兩個影像重合。孫自嬌學得比防身術慢,手指不太靈活,總是對不準。
“別急。”林澤宇站到她身後,手虛虛地環過她,指著取景框,“你看,現在重影了。慢慢轉,感覺到那個點……對,就是現在。”
黃斑重合的瞬間,取景框裏的影像突然變得銳利無比——院子裏那棵老槐樹的樹皮紋理,晾衣繩上圍裙的褶皺,平安耳朵上翹起的一小撮毛,全都清晰得像能摸到。
“哇。”孫自嬌輕聲說。
“這就是對焦。”林澤宇退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隻是平時我們看得太模糊。”
她舉著相機,慢慢轉動身體,對準不同的東西:牆角的花盆,天空飛過的鴿子,工作室窗戶上貼著的“瞬影”兩個字。每對準一次,就輕輕“啊”一聲,像發現了新大陸。
林澤宇靠在門框上看她。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水磨石地麵上,隨著她的移動慢慢旋轉。她拍照的姿勢有點笨拙,但眼睛很亮,嘴角無意識地揚著。
他忽然想起暗房裏那張照片——第47個笑容,暴雨夜裏,她也是這樣無意識地笑著。
“林澤宇。”她叫他。
“嗯?”
她轉過身,相機還舉在眼前。“我能拍你嗎?”
他愣了一下。
“就一張。”她說,“練習。”
林澤宇猶豫了兩秒,然後點頭。“好。”
孫自嬌舉起相機,眼睛湊到取景框上。她調整了很久,對焦,構圖,手指在快門上懸著,遲遲沒按下去。
“怎麼了?”他問。
“你……”她的聲音從相機後麵傳來,“能不能笑一下?”
林澤宇僵住了。他已經很久沒刻意笑過,肌肉像是忘了該怎麼調動。他扯了扯嘴角,感覺那個弧度很假。
“算了算了。”孫自嬌放下相機,自己也笑了,“不笑也行。就這樣。”
她重新舉起相機,對準他。林澤宇站在陽光裏,穿著簡單的灰色衛衣和牛仔褲,頭發被風吹亂了一點。他沒看鏡頭,而是看著院子角落那叢野草,表情很平靜,甚至有點放空。
快門按下。
“哢嚓”。
很輕的機械聲。孫自嬌放下相機,眼睛還亮著。“拍好了。”
“我看看?”
“不。”她把相機護在懷裏,像小孩護著新玩具,“等洗出來再給你看。萬一拍壞了呢。”
林澤宇沒堅持。他轉身進屋,“繼續練吧。我再教你曝光。”
下午四點,孫自嬌接到沈薇薇的電話。女孩在哭,說在咖啡館看見周景明了。
“他一個人,坐在靠窗位置,喝咖啡。”沈薇薇聲音抖得厲害,“看見我還對我笑,招手讓我過去……我不敢,跑出來了。”
孫自嬌問清地址,掛了電話就往外走。林澤宇拉住她:“你去哪兒?”
“他在城東咖啡館。”
“我跟你一起。”
“不行。”孫自嬌搖頭,“他認識你。你去會激化矛盾。”
“那你一個人去更危險。”
兩人在門口僵持。平安感覺到氣氛不對,站起來,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嗚聲。
最後林澤宇讓步:“我在馬路對麵等。有事你敲玻璃,或者發消息。”
咖啡館在商業街拐角,落地玻璃窗,裏麵燈光暖黃。下午客人不多,靠窗第三桌坐著個男人,穿著深灰色西裝,沒打領帶,正用小勺慢慢攪著咖啡。
是周景明。
孫自嬌推門進去時,風鈴叮當作響。周景明抬起頭,看見她,笑了。那個笑容很溫和,眼角那顆淺褐色的痣隨著笑意微微上揚。
“嬌嬌。”他叫她,聲音和記憶中一模一樣,溫和得讓人發冷,“坐。”
孫自嬌沒坐,站在桌邊。“你想幹什麼?”
“敘舊。”周景明放下小勺,瓷勺碰著杯壁,發出清脆的響聲,“四年沒見了,你不想我嗎?”
“不想。”
“真傷人啊。”他歎了口氣,但笑容還在,“不過沒關係,我理解。畢竟是我對不起你在先。”
他從西裝內袋裏掏出個絲絨盒子,推到她麵前。“打開看看。”
孫自嬌沒動。
“怕什麼?”周景明笑,“不是炸彈,是禮物。”
她盯著盒子看了幾秒,最後還是打開了。裏麵是枚胸針——白玫瑰造型,珍珠做花瓣,花蕊鑲著一小顆鑽石。精致,昂貴,帶著某種病態的優雅。
“喜歡嗎?”他問,“我記得你最喜歡白玫瑰。”
“我過敏。”
“啊,對。”周景明像是才想起來,拍了拍額頭,“瞧我這記性。在裏頭待久了,腦子都不好使了。”
他拿起胸針,在指尖轉著。鑽石折射著吊燈的光,晃人眼睛。“不過嬌嬌,過敏這種東西,是可以脫敏的。一次接觸一點,慢慢就習慣了。就像你以前怕黑,後來不也習慣了?”
孫自嬌的手在身側握緊。“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周景明放下胸針,身體前傾,聲音壓低,“我出來了。四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你送我的,我還你了。”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那種黏著的、令人不適的專注感又出現了。
“現在輪到我了。”他說。
孫自嬌後背發涼。她強迫自己站著不動,不後退。“你想報複?”
“報複?”周景明笑了,搖搖頭,“嬌嬌,你把我想得太壞了。我隻是想……重新開始。你看,我都給你帶禮物了。”
他指了指胸針:“戴上試試?應該很配你。”
“我不要。”
“那可惜了。”他合上盒子,收回口袋,“不過沒關係,以後還有機會。”
孫自嬌轉身要走。
“對了,”周景明叫住她,“你那個新鄰居,姓林的攝影師——人怎麼樣?”
她停住腳步。
“我查了查,挺有意思。”周景明的語氣像在聊天氣,“消防員的兒子,耳朵聾了一隻,拍死人照片為生。嬌嬌,你現在口味變了啊,喜歡這種……殘缺的?”
孫自嬌猛地轉身,盯著他:“你別動他。”
“喲,緊張了?”周景明挑眉,“放心,我不動他。我隻是好奇——你說,一個連自己父親都救不了的人,能保護你嗎?”
這話像把刀子,精準地捅進最痛的地方。孫自嬌臉色白了,嘴唇發抖。
周景明站起身,走到她麵前。他比她高一個頭,陰影籠下來,帶著淡淡的古龍水味——還是四年前那款,她曾經覺得好聞,現在隻覺得惡心。
“嬌嬌,”他輕聲說,呼吸幾乎噴在她臉上,“遊戲才剛開始。這次我會慢慢玩,讓你好好體會……被人在意的感覺。”
他伸手,想碰她的臉。
孫自嬌猛地後退,同時右手抬起——是上午學的第一招,手腕外旋,身體下沉。動作有點生澀,但周景明沒防備,還真被她掙脫了。
他愣了一下,然後笑出聲。“學壞了啊。”
“別碰我。”孫自嬌聲音發顫,但站得很直。
周景明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好,不碰。今天就是打個招呼。”他走到櫃台結了賬,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對了,替我向林先生問好。”他說,“他拍的照片……我很喜歡。”
說完推門出去,風鈴又是一陣亂響。
孫自嬌站在原地,全身發冷。她看見馬路對麵,林澤宇正從便利店出來,手裏拿著瓶水,目光一直盯著這邊。
周景明也看見了他。兩人隔著一條街對視了幾秒。
然後周景明笑了,抬起手,朝林澤宇揮了揮。像老朋友打招呼。
林澤宇沒回應,隻是站著,手裏的水瓶捏得微微變形。
周景明轉身走了,背影消失在人群裏。
孫自嬌這才覺得腿軟,扶著桌沿才站穩。服務員過來問要不要幫忙,她搖頭,慢慢走出咖啡館。
林澤宇穿過馬路走過來。“沒事吧?”
“沒事。”她說,聲音還在抖,“他給了我這個。”
她掏出那個絲絨盒子。林澤宇打開看了一眼,眉頭緊皺。
“還有,”孫自嬌深吸一口氣,“他說……向你問好。還說很喜歡你拍的照片。”
林澤宇合上盒子。“什麼照片?”
“不知道。”
兩人沉默著走回工作室。傍晚的風吹過來,帶著春天的花香,甜得發膩。
快到巷子口時,平安突然衝出來,朝著工作室方向狂吠。不是興奮,是警告——背上的毛都豎起來了。
林澤宇快步跑過去。
工作室的門開著——他走時明明鎖了。推門進去,裏麵沒少東西,但工作台上多了個東西。
一束白玫瑰。
新鮮得嚇人,花瓣上還掛著水珠,用黑色緞帶紮著,插在玻璃花瓶裏。花瓶下麵壓著一張卡片,手寫體:
「嬌嬌,歡迎回家。PS:林先生的暗房不錯,紅燈很有氛圍。」
林澤宇猛地衝向暗房。簾子拉開,裏麵一切如常,但空氣中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古龍水味。
他檢查了一遍——膠卷沒少,照片沒動,藥水櫃鎖著。但晾幹繩上,原本掛著孫自嬌拍的那張照片(他的單人照)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新的照片。
**的。孫自嬌今天上午在院子裏學防身術,林澤宇站在她身後教她動作。角度是從二樓窗戶拍的,畫質清晰,能看清孫自嬌額角的汗,和林澤宇虛環在她身前的手臂。
照片背麵,用紅色馬克筆寫了一行字:
「第180天。教學互動很溫馨。下次可以教點更親密的。」
林澤宇盯著那行字,手指慢慢收緊。
窗外,夜幕開始降臨。巷子裏的路燈一盞盞亮起,在地上投下昏黃的光暈。
而在更遠處的黑暗裏,那雙眼睛還在看著。
從高處。
一直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