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光影初縫  第五章暗房共處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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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封袋裏的白玫瑰開始腐爛了。
    才兩天,花瓣邊緣就蜷曲成焦褐色,像被火燒過。那層不正常的鮮嫩褪去後,露出底下真實的衰敗——莖稈切口處滲出渾濁的黏液,在密封袋內壁凝成水珠。林澤宇把它放在工作台最角落,每天早上去看一次,像在觀察某種實驗標本。
    第三天早晨,他戴著手套打開袋子。腐臭味湧出來,混著那股甜膩得發假的香水味。他用鑷子撥開最外層花瓣,花蕊深處的褐色粉末還在,粘在雄蕊上,結成小小的塊狀。
    手機震動。陳默發來消息:「粉末初步判斷是鹽酸苯海拉明研磨物,抗過敏藥,但濃度高得離譜。直接接觸皮膚會引起嚴重皮疹,吸入可能導致呼吸抑製。你鄰居得罪的不是一般人。」
    林澤宇盯著屏幕看了幾秒,回複:「知道了。」
    「需要幫忙就說。」
    「嗯。」
    他沒說謝謝。有些話在他們之間不用講。
    放下手機,他用酒精棉片仔細擦拭鑷子尖,然後把密封袋重新封好,扔進專門的醫療廢物垃圾桶,暗房用藥水多,他常年備著這種黃色垃圾桶。袋子落進去時發出輕微的“噗”聲。
    窗外傳來平安的叫聲,短促,興奮。林澤宇走到窗邊。巷子裏,孫自嬌正蹲在自家工作室門口,給平安梳毛。金黃色的毛發在晨光裏飛舞,像揚起的碎金。她梳得很用力,手臂的線條繃緊,脖子低垂,馬尾辮從肩頭滑下來,隨著動作晃蕩。
    林澤宇看了會兒,轉身從架子上取下那台海鷗相機。裝膠卷,測光,調整快門速度。然後回到窗邊,鏡頭對準巷子。
    取景框裏,孫自嬌突然抬起頭,望向他的方向。眼睛眯著,迎著晨光,臉上沒什麼表情,就那麼直直地看著鏡頭或者說,看著鏡頭後的他。
    林澤宇的手指停在快門上。
    她看了大概五秒,然後低下頭,繼續梳毛。但動作慢了,輕了,梳子劃過皮毛的節奏變得拖遝。
    他最終沒按下快門。
    蘇雯的婚紗設計圖定稿是在三天後的下午。孫自嬌抱著厚厚的素描本來敲林澤宇的門,眼睛下麵掛著濃重的青黑,但眼神亮得異常。
    “畫完了。”她把素描本攤在長桌上,翻到最新一頁。
    林澤宇放下正在擦拭的鏡頭,湊過去看。
    紙上是一件抹胸款式的婚紗,線條極簡,沒有多餘的蕾絲或珠繡。腰線收得很高,裙擺是層層疊疊的真絲綃,被畫成流動的雲霧狀。最特別的是肩部設計,兩條極細的透明紗帶從胸口延伸出來,在肩頭繞個結,然後自然垂落,像隨時會滑落,又像被風剛剛吹起。
    “肩帶可拆卸。”孫自嬌用鉛筆尖點著草圖,“儀式時係上,拍照時解開。她想露出鎖骨,那裏還沒被留置針紮過,她說那是她身上”最後一塊幹淨的地方”。”
    林澤宇的目光在草圖上停留了很久。他不是服裝設計師,但常年觀察人體,知道什麼樣的線條能襯出什麼樣的狀態。這件婚紗不顯瘦——或者說,它不試圖掩蓋消瘦,反而用那種飄逸的材質和鬆弛的剪裁,讓消瘦變成一種輕盈。
    “她體力撐得住嗎?”他問,“真絲綃很輕,但層數多了也重。”
    “我算過。”孫自嬌翻到下一頁,上麵是密密麻麻的計算公式和數字,“一共六層,每層克重不超過80克。內襯用仿絲棉,透氣。總重量會控製在1。5公斤以內比一件厚外套還輕。”
    她說這些時語速很快,手指在數字間滑動,像個在陳述作戰計劃的將軍。林澤宇注意到她的指甲剪得很短,邊緣有細小的毛刺,是長期接觸布料和針線留下的痕跡。
    “什麼時候開始打版?”他問。
    “明天。”她合上素描本,深吸一口氣,“麵料已經訂了,後天到。我得在一周內做完,留一周時間調整。所以……”
    她頓了頓,抬眼看他。
    “所以接下來幾天,我可能會經常過來。”她說得很直,“有些細節需要你幫忙參謀畢竟最後是你拍。光線、動作幅度、服裝在動態下的狀態,這些你比我懂。”
    林澤宇點點頭。“隨時。”
    這個回答似乎讓她鬆了口氣。肩膀微微塌下去一點,那是長時間緊繃後的短暫鬆懈。她揉了揉太陽穴,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從帆布包裏掏出個牛皮紙袋。
    “這個給你。”
    林澤宇接過。紙袋有點分量,打開,裏麵是一本硬殼筆記本。深藍色布麵,沒有任何花紋,邊緣已經磨得發白。
    “我在二手書店淘的。”孫自嬌說,語氣故作輕鬆,“看你那個記事的本子快寫滿了。這個……紙不錯,鋼筆不透。”
    林澤宇翻開。內頁是空白的道林紙,厚實,泛著淡淡的米黃色。確實適合鋼筆書寫。他合上本子,抬頭看她。
    “為什麼?”
    問題問得沒頭沒尾,但她聽懂了。
    孫自嬌移開視線,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素描本的硬殼邊緣。“你幫了我很多。”她說,“陪我去醫院,聽我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還答應免費拍照。我總得表示點什麼。”
    “不用。”
    “我知道不用。”她轉回目光,直直地看著他,“但我想給。”
    兩人對視了幾秒。巷子裏有自行車鈴響,叮鈴鈴的,由遠及近,又遠去。
    “謝謝。”林澤宇最後說。
    孫自嬌笑了。不是那種客套的笑,是嘴角很輕地揚了一下,眼睛裏閃過一點真實的笑意。“不客氣。”她站起身,“那我先回去了。平安該喂了。”
    走到門口,她突然回頭。
    “對了,那朵白玫瑰……”她猶豫了一下,“你處理掉了嗎?”
    林澤宇點頭。
    “那就好。”她像是自言自語,“他以前就喜歡這種……儀式感的東西。送花,寫信,留記號。讓你知道他在,哪怕看不見人。”
    她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像小石子,砸在安靜的空氣裏。
    “孫自嬌。”林澤宇叫住她。
    她回頭。
    “如果有什麼不對,”他頓了頓,尋找合適的措辭,“任何不對勁。敲牆,或者讓平安叫。”
    工作室之間的隔牆不厚,偶爾能聽見隔壁的動靜。
    孫自嬌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好。”她說,“你也是。”
    門關上了。
    林澤宇坐在長桌前,手指摩挲著新筆記本的布麵。粗糙的紋理刮過指腹,有種紮實的觸感。他翻開第一頁,拿起桌上的鋼筆——一支老式英雄616,用了很多年,筆尖都磨平了。
    筆尖懸在紙麵上方,停頓了很久。
    最後他寫下:
    「第47個笑容之後,第1天。白玫瑰腐爛。她送了一本空白的本子。」
    字跡很淡,墨水有點幹了。
    暗房裏的紅燈亮起來時,已經是晚上九點。
    林澤宇站在工作台前,手裏捏著那卷從醫院拍回來的膠卷。蘇雯的臉在負片上呈現為蒼白的輪廓,深陷的眼窩變成兩個黑洞,直直地盯著鏡頭外的世界。
    顯影液已經調配好,溫度控製在20度——他習慣用攝氏溫標,覺得比華氏精確。膠卷裝罐,注入藥液,計時開始。
    暗房裏很熱。排風扇開著小檔,嗡嗡聲像某種催眠的白噪音。紅色燈光把一切都染上血色,藥水的刺鼻氣味沉在空氣底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化學的澀。
    他靠在牆邊等待。腦子裏不受控製地閃過一些畫麵:蘇雯說“疼起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時的平靜;孫自嬌蹲在醫院走廊撿軟尺時發抖的肩膀;還有那天在公交車上,她說“他快出獄了”時,眼睛裏一閃而過的、類似恐懼的東西。
    計時器響了。
    他熟練地完成停影、定影、水洗的流程。濕漉漉的膠卷掛上幹燥架,在紅燈下泛著濕潤的光澤。負像上的蘇雯閉著眼,像是睡著了。
    還有三張空片。他想了想,從抽屜裏又拿出一卷新的柯達T-Max,裝進海鷗相機。然後推開暗房門,走進工作室主間。
    燈沒開。隻有巷子裏的路燈從窗戶透進來一點昏黃的光。他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
    對麵,白紗閣二樓還亮著燈。
    那是她的工作間。窗戶沒拉窗簾,能看見裏麵的人影——孫自嬌站在人台前,手裏拿著軟尺和粉餅,正彎腰調整一件半成品婚紗的腰線。她穿著寬鬆的居家服,頭發隨意挽在腦後,掉下幾縷碎發,隨著動作晃動。
    林澤宇舉起相機。
    取景框裏,她突然直起身,捶了捶後腰。然後轉身走到工作台邊,拿起水杯喝水。側臉被台燈的光勾勒出清晰的輪廓,睫毛在眼下投出細長的陰影。
    他按下快門。
    “哢嚓”。
    機械快門的聲響在安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她似乎聽見了,動作頓了一下,抬頭望向窗外。
    林澤宇沒躲。他就站在窗後,隔著一條窄巷,隔著玻璃,隔著鏡頭,看著她。
    她看了幾秒,然後很輕地——幾乎看不清幅度地點了點頭。
    像是打招呼,又像是默許。
    他拍下第二張。
    這次她沒再看他,而是轉身回到人台前,繼續工作。但背脊挺得筆直,動作幅度變大,像在表演給誰看。
    第三張,他拍了她彎腰時衣領滑落露出的後頸。細白的皮膚,頸椎骨節微微凸起,像某種脆弱的瓷器。
    膠卷拍完,他退回暗房。
    新的一卷膠卷被掛上幹燥架,和之前那卷並排。紅燈下,兩張負片上的影像隔著空氣對望,一邊是瀕死的平靜,一邊是掙紮的鮮活。
    林澤宇站在那,看了很久。
    然後他抽出一張8x10的相紙,在黑暗中裝進放大機。選擇的是孫自嬌的第二張——她抬頭望向窗外的瞬間。對焦,調整構圖,讓她的臉占據畫麵中心,身後的工作台和人台虛化成模糊的背景。
    曝光時間他多給了兩秒。想要那種微微過曝的效果,讓她的臉在黑暗中像一盞孤燈。
    顯影的過程總是像魔法。相紙浸入藥液,起初是一片空白,然後影像從中心慢慢浮現——先是眼睛,再是鼻梁,嘴唇,下頜線。最後是整個麵孔,在紅色燈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他用鑷子夾起照片,在停影液裏浸過,定影,水洗。濕漉漉的照片掛上晾幹繩,水滴順著紙麵滑落,拖出長長的水痕。
    紅燈下,照片裏的孫自嬌正望著鏡頭。眼神很複雜,有警惕,有好奇,有疲憊,還有一點點……期待?他說不清。人的情緒從來不是單一的,像調色盤裏混在一起的顏色,最終呈現出的色調取決於觀察者的眼睛。
    林澤宇湊近些,幾乎貼到照片上。
    他看見她眼角細小的紋路,看見嘴唇上因為幹燥而起的一點皮屑,看見瞳孔裏反射出的、對麵窗戶的微弱光點——那是他的窗。
    就在這時,暗房外傳來敲門聲。
    很輕,三下。
    林澤宇直起身。這個時間,巷子裏早沒人走動了。他關掉暗房燈,推開絨布簾走出去。
    工作室裏一片漆黑。他走到門邊,沒急著開,先從貓眼看出去。
    門外站著孫自嬌。
    她穿著睡衣簡單的棉質T恤和短褲,光著腳,踩著一雙塑料拖鞋。頭發披散著,手裏抱著一瓶什麼東西。
    林澤宇打開門。
    “抱歉這麼晚。”她小聲說,聲音有點啞,“我煮了銀耳湯,煮多了。想著……你可能還在工作。”
    她舉起手裏的玻璃瓶。裏麵是濃稠的銀耳羹,冒著微弱的熱氣。
    “進來吧。”
    她遲疑了一下,才邁進來。拖鞋踩在水磨石地麵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輕響。平安沒跟來,大概留在了對麵。
    “燈……”她站在黑暗裏,有些局促。
    林澤宇打開工作台的小台燈。暖黃的光暈開一小圈,剛好照亮長桌和周圍的椅子。他把椅子拉開一張,“坐。”
    孫自嬌坐下,把玻璃瓶放在桌上。“還溫著,現在喝正好。”
    他拿了兩個碗,倒出銀耳湯。湯煮得很濃,銀耳燉得透明,裏麵加了紅棗和枸杞,甜香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兩人沉默地喝湯。勺子碰著碗壁,發出清脆的叮當聲。
    “婚紗打版還順利嗎?”林澤宇問。
    “腰線改了三次。”孫自嬌說,揉了揉手腕,“真絲綃太軟,不好固定。不過應該沒問題了。”
    她喝了一口湯,然後像是無意地問:“你剛才……在暗房?”
    “嗯。”
    “衝醫院的照片?”
    “還有別的。”
    孫自嬌抬起眼看他。台燈的光從側麵打過來,把她的臉照得一半明一半暗。“我能看看嗎?”她問,“醫院那些。”
    林澤宇放下碗,起身走進暗房。出來時手裏拿著那張已經幹燥的、蘇雯的照片。
    8x10的光麵相紙,在台燈下泛著冷白的光。照片裏的蘇雯閉著眼,表情平靜,但每一處細節都訴說著疾病——深陷的眼窩,突出的顴骨,皮膚下青色的血管。
    孫自嬌盯著照片,看了很久。
    然後她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照片邊緣。“你把她拍得……很尊嚴。”她說,聲音很輕,“不像病人,像在休息的戰士。”
    林澤宇沒說話。
    她收回手,繼續喝湯。但眼睛還粘在照片上,像是要把每個細節刻進腦子裏。
    喝完湯,她站起身。“碗我拿回去洗。”
    “不用。”
    “用的。”她已經收拾好了碗勺,“你幫我的夠多了。”
    走到門口,她突然停住,回頭。
    “那張照片……”她指了指暗房方向,“我能要一張嗎?蘇雯的。”
    “可以。”
    “謝謝。”她拉開門,夜風灌進來,吹動她散落的頭發。她站在門檻上,背對著他,忽然說:“林澤宇。”
    “嗯。”
    “如果有一天,”她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飄,“我也躺在病床上,你會把我拍得……這麼好看嗎?”
    問題來得突兀,甚至有些冒犯。但她的語氣很認真,認真得像在討論明天會不會下雨。
    林澤宇沉默了幾秒。
    “你不會躺在那裏的。”最後他說。
    孫自嬌回過頭,看著他。眼睛裏有什麼東西在閃爍,像是淚水,又像是光。
    “你怎麼知道?”
    “直覺。”
    她笑了。這次是真心的笑,嘴角彎起,眼睛也跟著彎了。“好吧。”她說,“晚安。”
    門關上了。
    林澤宇站在黑暗裏,聽著她的拖鞋聲穿過小巷,打開對麵門,關上。然後是反鎖的聲音——一道,兩道。
    他回到暗房,打開紅燈。
    晾幹繩上,孫自嬌那張照片還在滴水。水珠滑過她的臉龐,像淚痕。
    他伸手,用指尖輕輕抹去那顆水珠。
    照片上的她,還在望著他。
    牆上的老式掛鍾敲了十一下。鍾聲在安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沉重。
    林澤宇走出暗房,準備關燈鎖門。目光掃過工作台時,突然頓住了。
    台燈下,那個裝著白玫瑰的醫療廢物垃圾桶,被人動過了。
    黃色塑料袋的封口本來係得很緊,現在鬆了。袋口微微敞開,能看見裏麵黑色的腐壞花瓣。
    而垃圾桶旁,放著一枚嶄新的、閃著冷光的——
    男士襯衫袖扣。
    鉑金材質,嵌著一小顆黑瑪瑙。款式簡潔,但做工精致得過分,絕不是巷子裏能買到的東西。
    林澤宇盯著那枚袖扣,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凍住了。
    他慢慢抬起頭,看向窗戶。
    窗外,小巷漆黑一片。隻有對麵白紗閣二樓,那盞燈還亮著。
    而更遠處的巷子口,一個模糊的人影正靠在牆邊,指尖一點猩紅的光忽明忽滅。
    是煙頭。
    那人影抬起手,抽了一口煙。火光映亮下半張臉——嘴角似乎勾著笑。
    然後他轉身,消失在黑暗裏。
    隻留下那點猩紅的光,在夜空中劃出一道短暫的弧線,墜地,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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