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光影初縫 第四章量體與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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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45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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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玫瑰在垃圾桶裏躺了不到五分鍾,就被林澤宇重新撿了出來。
不是舍不得。他忽然覺得這東西太幹淨了——花瓣**得過分,莖稈上的刺被精心修剪過,連那層塑料套膜都是嶄新的。這不像隨手惡作劇,更像某種儀式感的恐嚇。
他把花放在工作台上,從抽屜裏翻出一副乳膠手套戴上。動作小心得像在拆彈。先拍照,手機鏡頭湊得很近,捕捉包裝盒的每一個細節:膠帶的纏繞方式、麵單打印的墨跡深淺、甚至紙盒邊緣的壓痕。然後才拿起花,對著光仔細看。
花蕊深處有極細的褐色粉末。
林澤宇眉頭一緊。他用鑷子輕輕撥開花瓣,撚起一點粉末湊到鼻尖不是花粉,氣味刺鼻,像過期的藥片碾碎後的味道。他立刻鬆開鑷子,從暗房裏拿出個密封袋,把整支玫瑰裝進去,封口。
做完這些,他摘下手套扔進垃圾桶,洗手,用肥皂搓了三遍。指尖殘留的甜膩香味怎麼也衝不掉,像某種惡意的標記。
窗外的陽光正好斜射在工作台上,把那袋密封的白玫瑰照得透亮。花在塑料薄膜裏依然保持著某種詭異的鮮嫩,像標本,像祭品。
林澤宇盯著它看了幾秒,然後拿起手機,撥了個號碼。
響了好久才接。
“喂?”那頭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林子?這才幾點……”
“陳默。”林澤宇打斷他,“幫我查個東西。”
電話那頭傳來窸窣的翻身聲,然後是打火機“哢噠”一響。“說。”
“一種粉末,褐色,微刺鼻,可能混在花蕊裏。接觸皮膚會怎樣?”
陳默沉默了兩秒,抽煙的呼氣聲通過聽筒傳來。“你中招了?”
“不是我。”
“那就好。”陳默又吸了一口,“描述太籠統。可能是過敏原粉末,也可能是精神類藥物研磨的要是後者的話就嚴重了。你最好送檢。”
“不方便。”
“那你拍張清晰照片發我,我找藥理實驗室的朋友看看。”陳默頓了頓,“不過林子,你最近惹誰了?玩這麼髒的手段。”
林澤宇沒回答。他的目光越過工作台,看向窗外。對麵白紗閣的卷簾門已經全開了,孫自嬌正拿著雞毛撣子清掃櫥窗玻璃,動作幅度很大,馬尾辮在腦後甩來甩去。
“有個鄰居。”他最後說,“可能被盯上了。”
“女的?”
“嗯。”
電話那頭傳來陳默低低的笑聲,聽不出情緒。“你什麼時候開始管閑事了?”
“狗引來的。”林澤宇說得很簡單,“總不能看著。”
“行吧。照片發我,有結果告訴你。”陳默又吸了口煙,“不過提醒你一句,能用這種手段的,不是普通混混。你護著點自己,你那耳朵……”
“知道。”
掛了電話,林澤宇把剛才拍的照片挑了幾張清晰的發過去。等待回複的間隙,他從櫃子裏翻出一小瓶酒精噴霧,把工作台仔仔細細擦了一遍。玫瑰碰過的地方,噴了三遍。
做完這些,他站在屋子中央,忽然覺得有點空。暗房裏還有半卷膠卷沒衝,但他沒心情。最後他走到門口,拿起那台修了一半的海鷗相機,重新坐回小馬紮上。
膠水的味道衝淡了殘留的花香。
下午三點,孫自嬌來敲門。
她換了身寬鬆的亞麻襯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細白的小臂。懷裏抱著個大帆布包,鼓鼓囊囊的,隱約能看見裏麵卷著的布料樣冊。
“沒打擾你吧?”她站在門口,陽光從她身後照過來,給她整個人鑲了層毛茸茸的金邊。
林澤宇搖頭,側身讓她進來。
平安也跟著溜進來,熟門熟路地趴到長桌底下,打了個哈欠。
“這些是初步選的麵料。”孫自嬌把帆布包放在桌上,嘩啦一下倒出十幾本樣冊,還有幾十塊巴掌大的布料樣片,“新娘叫蘇雯,二十八歲。肺癌晚期,已經擴散到淋巴,體力很差。所以她沒法穿太重的婚紗。”
林澤宇隨手翻開一本樣冊。裏麵貼滿了各種白色麵料,從厚重的緞麵到輕盈的薄紗,每一塊都標注了克重、成分和價格。他手指停在一塊真絲素縐緞上那光澤柔和得像月光,但樣冊旁手寫的備注是:“垂感好,但易皺,行動不便。”
“她想要什麼樣的?”他疑惑地問。
孫自嬌抽出一張皺巴巴的便簽紙,上麵是歪歪扭扭的字跡,“”像雲一樣輕,但不要風一吹就散”。”
兩人都沉默了幾秒。
“還有時間限製。”孫自嬌繼續說,語氣裏帶著種職業性的克製,“婚禮定在兩周後的周六,但她隨時可能住院。我得在一周內完成設計,留一周做成品。所以今天得把麵料定下來。”
林澤宇合上樣冊。“你需要我做什麼?”
“陪我去趟醫院。”她說,“量尺寸,順便我想你見見她。拍照的人得懂被拍的人,對吧?”
這話說得很直,直得像把手術刀,剖開那些客套的皮肉。林澤宇抬起眼看她。她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嘴唇抿得很緊,手指無意識地撚著布料樣片的邊緣。
“現在?”他問。
“現在。”
他沒再問,起身去拿相機包。黑色的舊帆布包,邊角磨得發白,裏麵裝著兩台機身、三個鏡頭、測光表、備用膠卷。收拾的動作很快,每個東西都有固定的位置,像士兵檢查彈藥。
孫自嬌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說:“你耳朵……去醫院沒關係嗎?”
林澤宇拉上拉鏈的動作頓了一下。“什麼?”
“醫院很吵。”她說,“各種儀器聲,人聲。你右耳……”她沒說完,但意思到了。
“左耳夠用。”他背起相機包,轉身,“走吧。”
平安抬起頭,想跟,被孫自嬌輕輕按回去。“你留著看家。”她揉了揉狗腦袋,平安嗚咽一聲,不情願地趴回去。
出門時,林澤宇順手帶上了那個密封袋。白玫瑰在裏麵已經有點蔫了,花瓣邊緣開始發黃。
市腫瘤醫院在老城區邊上,一棟灰白色的十六層建築,像塊巨大的墓碑立在午後的陽光裏。空氣裏有消毒水和某種說不清的苦澀味道,混著熱浪,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住院部三樓,呼吸內科。走廊很長,兩邊病房門大都敞著,能看見裏麵一張張蒼白的臉。輸液架上的吊瓶滴答作響,像某種倒計時。
307是雙人間,但靠窗那張床空著,被子疊得方正。靠門的床上坐著個年輕女人,瘦得驚人,肩膀的骨頭幾乎要戳破病號服。她正低頭看手機,屏幕光映在臉上,青白青白的。
“蘇雯姐。”孫自嬌在門口輕輕敲了敲。
女人抬起頭。她的眼睛很大,嵌在深陷的眼窩裏,亮得有點嚇人。“小孫來啦?”聲音嘶啞,但帶著笑。目光移到林澤宇身上,“這就是攝影師?”
“林澤宇。”他點頭示意。
蘇雯仔細打量他,目光像X光,要把他從裏到外掃一遍。“挺帥。”她笑著說,然後劇烈咳嗽起來,瘦削的肩膀抖得像風中的葉子。
孫自嬌快步走過去,輕拍她的背。等她平複了,才從包裏拿出軟尺和筆記本。“我們今天量尺寸,順便把最後幾個細節定了。”
“好啊。”蘇雯掀開被子下床。她的動作很慢,每一步都像在計算體力。走到病房中間的空地,她張開手臂,“來吧。”
孫自嬌開始工作。軟尺繞過脖頸、肩寬、胸圍、腰圍……每個數字她都輕聲報出來,林澤宇站在一旁,用手機備忘錄記下。病房裏很安靜,隻有軟尺滑過布料的窸窣聲,和走廊遠處隱約的推車軲轆聲。
量到腰圍時,蘇雯忽然說:“我是不是瘦了很多?”
孫自嬌的手指僵了一下,但她沒敢說實話:“有一點。”
“婚紗得改小點才行。”蘇雯笑著說,但那笑容沒到眼睛裏,“我大學時可是穿M碼的,現在估計XS都嫌大。”
林澤宇抬起頭。從相機包裏拿出測光表,對著窗邊的光線測了測數值。午後的陽光斜射進來,在蘇雯身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帶,把她病號服下的骨骼輪廓照得清清楚楚。
“林先生。”蘇雯忽然叫他,“你拍過……像我這樣的人嗎?”
林澤宇放下測光表。“拍過。”
“他們後來都怎麼樣了?”
“有的還在,有的走了。”他回答得很平靜,“但照片都留下了。”
蘇雯盯著他看了幾秒,然後點點頭,像是滿意這個答案。“那我想要兩張。”她說,“一張笑的,一張不笑的。笑的那張給我老公,不笑的那張最後留給我爸媽。他們總說我笑著好看,但我想讓他們也記住,我疼起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孫自嬌手裏的軟尺掉在了地上。
她蹲下去撿,動作很慢,頭低著,長發垂下來遮住了臉。林澤宇看見她的肩膀在微微發抖,但沒發出聲音。
蘇雯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傻姑娘,哭什麼。我都沒哭。”
“我沒哭。”孫自嬌站起來,眼圈是紅的,但臉上真的沒有淚。她吸了吸鼻子,繼續量臀圍,“隻是鼻子有點癢。”
量體完成後,孫自嬌拿出麵料樣片給蘇雯選。真絲綃、歐根紗、蕾絲……蘇雯的手指一塊塊摸過去,摸得很仔細,像在觸摸某種即將逝去的觸覺記憶。
最後她選了那塊真絲素縐緞。“就這個吧。像皮膚,暖和。”
“但容易皺。”孫自嬌提醒。
“那就皺吧。”蘇雯笑了,“人生哪有不皺的。”
定完麵料,孫自嬌開始畫設計草圖。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速寫本擱在膝蓋上,鉛筆在紙上飛快地滑動。林澤宇站在窗邊,沒有拍照,隻是看著。
陽光在病房裏緩慢移動,從蘇雯的腳邊爬到腰際。她閉著眼睛靠在床頭,像是睡著了,但睫毛在輕微顫動。
“林先生。”她忽然又開口,眼睛沒睜開。
“嗯。”
“你能幫我拍張照嗎?就現在。”
林澤宇看向孫自嬌。她抬起頭,點了點頭。
他從相機包裏拿出那台老海鷗——皮腔剛修好,還沒試過機。裝膠卷,上弦,調整光圈快門。病房光線複雜,窗外亮室內暗,他測了兩次光,最後決定按高光部分曝光。
走到病床前,取景框框住蘇雯的臉。她睜開了眼,看著鏡頭,沒有笑,也沒有刻意做出什麼表情。就是那樣看著,眼睛裏有種深不見底的疲倦,和某種奇異的平靜。
林澤宇按下快門。
“哢嚓”。
機械快門的聲響在安靜的病房裏格外清晰。
“好了。”
蘇雯重新閉上眼睛。“謝謝。”聲音輕得像歎息。
從醫院出來時,已經是傍晚。夕陽把天空染成橙紅色,但醫院大樓投下的陰影又冷又長,像把整個街道切成了兩半。
孫自嬌一路沒說話,隻是快步走著,帆布包在肩上一甩一甩的。林澤宇跟在她身後半步,也沒開口。
走到醫院門口的小廣場,她突然停住了。
廣場中央有個小小的噴水池,幾個穿著病號服的孩子在家長的陪伴下看水花。其中一個女孩大概五六歲,戴著毛線帽化療掉光了頭發的那種。她指著水花咯咯笑,聲音清脆。
孫自嬌盯著那個方向看了很久。
然後她轉過身,麵對林澤宇。夕陽正好照在她臉上,把睫毛照成金色的絨毛。
“我接這個單子,”她說,聲音有點啞,“不是因為同情她。”
林澤宇等著。
“是因為她讓我想起一個人。”孫自嬌深吸一口氣,“我大學時最好的朋友。也是癌症,也說要穿我設計的婚紗結婚。但她沒等到。”
廣場上的笑聲飄過來,又飄走。
“我給她畫了設計圖,選了麵料,甚至打好了版。”孫自嬌繼續說,語速很慢,像在拆一封舊信,“但她走得太快,最後連量尺寸的機會都沒有。婚紗最後燒了,和她一起。”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所以蘇雯這個單子,我必須接。哪怕不賺錢,哪怕……很難。”
林澤宇沉默了一會兒。廣場上的噴水池突然換了個模式,水柱高高噴起,又嘩啦落下。
“照片會拍好的。”
孫自嬌抬起頭看他。夕陽在她眼睛裏映出兩小簇跳動的光。“我知道。”她說,“你拍的第47個笑容很好看。”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林澤宇聽懂了。他點了點頭。
回程的公交車上,兩人並排坐在後排。車廂裏人不多,空調開得很足,孫自嬌靠窗,看著外麵飛速倒退的街景。林澤宇抱著相機包,閉目養神。
快到站時,孫自嬌忽然小聲說:“今天謝謝你。”
林澤宇睜開眼。
“不隻是陪我去醫院。”她轉過頭,很認真地看著他,“還有……那朵白玫瑰的事。”
他身體微微一僵。“什麼白玫瑰?”
“你工作台上那個密封袋。”她說,“我中午去找你的時候看見了。”
車廂裏的燈光昏暗,她的臉半明半暗。
“我對白玫瑰過敏,很嚴重的那種。”她繼續說,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以前有個人知道,每次想提醒我”他還在”,就寄白玫瑰給我。”
公交車到站,刹車,車門“嗤”一聲打開。
孫自嬌站起來,往下走。到門口時,她回頭看了林澤宇一眼。
“他快出獄了。”她說,“算算日子還有187天。”
然後她跳下車,頭也不回地走進暮色裏。
林澤宇坐在原處,車門關上了,公交車重新啟動。
窗外,孫自嬌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巷口。
他握緊了手裏的相機包。
背包側袋裏,那個裝著白玫瑰的密封袋,棱角分明地硌著他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