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那枚螺絲會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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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把那枚螺絲從玻璃匣中取出來的時候,手指頓了頓。
它太輕了,鏽跡斑斑,六角頭邊緣已經磨出圓角,像是被什麼人反複摩挲過許多遍。
可就在昨天,這顆毫不起眼的金屬零件旁,多了一張對折的便條紙,字跡清瘦而克製:
“它修過七條線路,也聽過一個男人說他記得我怕黑。”
他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
地鐵站的廣播在頭頂循環播報著末班車時間,人群漸稀,風從B口灌進來,吹得招領櫃上的登記簿嘩啦作響。
陳默不是個多話的人,但他記性好,尤其是對那些總在固定時間出現的臉。
楚夜宮就是其中之一-每周三晚九點十七分,她都會出現在青石巷站B口,不坐車,也不走遠,隻是站在燈架下抬頭看幾秒,然後轉身離開,像完成某種儀式。
他調出了當天的監控錄像。
畫麵裏,楚夜宮穿著深灰色大衣,圍巾裹得很緊,隻露出一雙眼睛。
她走進車廂,在門即將關閉前的一瞬,忽然抬手將那顆螺絲貼在了額頭上。
三秒。
不多不少。
然後她放下手,輕輕閉了眼,再睜開時,列車啟動,她的影子被拉長、撕裂,最終消失在隧道深處。
陳默反複看了五遍。
那一刻沒有聲音,可他卻仿佛聽見了什麼。
是心跳?
是電流?
還是某段藏在鐵軌深處的舊對話?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一件事:這枚螺絲對她而言,從來不隻是個物件。
它是信物,是坐標,是某個隻有她和另一個人懂的暗號。
他翻出工具箱最底層,那裏躺著一把早已停用的老式信號燈鑰匙,銅質,編號模糊。
他曾是八十年代第一批地鐵信號工,後來轉崗做站務,這把鑰匙早該上交,可他一直留著。
“留著吧,”當時師傅說,“有些東西廢了,但不該被忘了。”
現在,他又往裏麵放了那枚螺絲,用一塊深紅絨布仔細包好,壓在鑰匙下麵。
“你也不是瘋。”他低聲說,像是對著空氣,又像是對著某個看不見的人,“你是太清楚該怎麼記住一個人了。”
趙建國接到文化館電話時,正蹲在城西高架段的老檢修井旁,手裏捏著一份泛黃的檔案複印件。
“TY7。3”,這個編號他本不會留意,若非楚夜宮的名字突然出現在競標名單裏。
他是受邀作為技術顧問參與軌道交通文化牆改造項目的,任務是核實所有涉及曆史結構的數據準確性。
可當他翻開1998年的線路維護日誌時,手指猛地僵住。
第十七頁,第七行:
【1998年7月3日,城西高架段第七支柱主支撐螺絲鬆動,存在安全隱患。
由溫海生同誌帶隊搶修,更換同型號螺絲一枚,編號TY7。3。
記錄人:趙建國】
溫海生。
那個總愛帶兒子來工地過暑假的男人。
那時的小溫時月才八歲,穿著不合腳的大頭鞋,在軌道邊撿廢棄的螺母當玩具。
有一次他仰頭問他:“叔叔,這些螺絲會記得自己修過哪條路嗎?”
趙建國當時笑了:“傻孩子,螺絲又不是人,記什麼記。”
可現在他想哭了。
他終於明白楚夜宮刻下的“7。3”是什麼。
不是生日,不是紀念日,而是另一個男人的父親用雙手托起城市燈火的日子-也是三十年後,她的愛人第一次獨立完成電路檢修的日期。
她不是隨便選了個數字。
她是把兩代人的光,縫進了一顆螺絲的凹槽裏。
他顫抖著撥通快遞驛站李姐的電話:“你還記得楚夜宮寄出的那些箱子嗎?”
“記得啊,整整二十五個。”
“她不是瘋。”他嗓音沙啞,“她是把愛情刻進了鐵軌的年輪裏。一毫米,一年。”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回了一句:“她最後一次來取包裹,是開展前三天。那天她說……”有些告別,必須比相遇更精確。””
楚夜宮是在淩晨三點改完最後一版方案的。
電腦屏幕泛著冷光,映著她眼底淡淡的青影。
她將整條地鐵老線圖紙導入三維建模係統,精準還原了當年城西高架段的結構框架。
燈光設計的核心,是一組嵌入地麵的感應光源,分布在七個關鍵節點-正是當年溫海生帶隊搶修的位置。
當觀眾走近任意一點,燈光便會緩緩亮起,同時播放一段極低頻的音頻。
那是她從溫時月三年前一條語音中提取的心跳波紋。
他說:“我在修燈,別怕黑。”背景有電流嗡鳴,還有遠處列車駛過的震動。
她花了兩個月,才分離出那段純淨的心跳曲線。
她在項目說明書中寫下一句話:
“有些光,隻為照亮被遺忘的接縫。”
提交前,她看了一遍評審要求:“作品須融入本地工業遺產元素,並體現個體記憶與城市空間的情感共振。”
她笑了。
他們以為這是藝術創作,可對她來說,這隻是還願。
一場遲到多年的,關於光與信的償還。
窗外天色微明,雨絲斜織。
她關掉電腦,起身走到陽台,點燃一支煙。
火光在指尖跳了一下,像某年某夜,某盞被修亮的路燈。
她沒回頭去看郵箱是否已收到確認回執。
就像那顆螺絲,終會被認出它曾承載過的重量。
而在次日清晨的第一班地鐵進站時,趙建國拎著工具包,默默走向初審會議室。
他的口袋裏,揣著那張複印的日誌殘頁,指尖能摸到紙上“TY7。3”三個字的油墨凸痕。
他推開門,目光落在投影幕布上-那裏,正顯示著楚夜宮方案的結構圖。
一個紅點,靜靜標注在第七支柱位置。
編號清晰可見。
趙建國站在初審會議室的後排,工裝褲口袋裏那張泛黃的日誌殘頁被體溫焐得微潮。
投影幕布上,楚夜宮的設計方案正一頁頁翻過-三維建模精準到毫米級的結構複原、感應光源的埋點坐標、低頻音頻的觸發邏輯……一切都冷靜得像一場科學實驗。
可當畫麵定格在第七支柱位置,那個清晰標注的“TY7。3”編號跳入視線時,他的呼吸忽然一滯。
他認得這個數字。
不隻是因為它是三十年前一次普通搶修的記錄代號,更因為那是溫海生最後一次親手擰緊螺絲的日子。
那天暴雨如注,溫海生把八歲的兒子擋在雨衣下,自己淋得透濕,一邊擰螺絲一邊說:“燈亮了,路就安全了。”後來那孩子長大了,也成了一名電工,獨立完成的第一項任務,恰好是修複同一段線路的老化電路。
日期是7月3日-她刻下的“7。3”,不是紀念日,是傳承。
趙建國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頁邊緣。
他忽然意識到,楚夜宮根本不是在做藝術裝置,她是在為一段無人知曉的血脈接續立碑。
她用光做線,把兩個男人的命運縫進城市骨骼的裂縫裏。
而他自己呢?
當年寫下這條記錄時,隻當是例行公事,如今才明白,有些字跡會沉下去,變成地基的一部分。
他沒有舉手提問,也沒有發言。
隻是默默起身,拉開椅子的動作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麼。
走出會議室時,走廊盡頭的窗正映出東方微白的天色,像未幹的墨。
次日清晨五點四十,工地還未完全蘇醒。
東側支架的地基已打好孔,施工隊長帶著工人準備澆築混凝土。
趙建國拎著工具包走來,腳步沉穩。
他蹲下身,用卷尺反複測量了幾遍,然後指著圖紙一角:“換個位置,往西挪兩米。”
“為啥?”隊長皺眉,“這可是按圖施工。”
“下麵埋著人家的青春。”趙建國聲音不高,卻壓得住場麵,“挪幾步不費事。”
對方愣住,還想爭辯,卻見老趙從懷裏掏出那張複印的日誌,指尖重重點在“TY7。3”三個字上。
風掠過紙麵,油墨的凸痕在他指紋下滑過,像一道隱秘的年輪。
最終,隊長揮了揮手:“行吧,重打孔。”
當天傍晚,評審結果公布:楚夜宮的方案全票通過。
她沒看手機,也沒回微信。
隻是拎著便攜投影儀,在夜色初降時獨自走向老高架橋下。
雜草蔓生的水泥柱斑駁如舊傷,她將光束打上去,調焦、校準。
畫麵緩緩浮現-一盞虛擬的小夜燈在空中旋轉,投射出細碎星群,正是溫時月曾給她講過的童年幻想:“要是路燈能轉出銀河就好了。”
她蹲下來,從工具盒取出一枚新刻的螺絲。
金屬表麵還帶著剛打磨過的溫熱,凹槽裏,“7。3”二字深而清晰。
她輕輕將它嵌入水泥裂縫,像封存一封寄不出去的信。
遠處鐵軌傳來震動,列車穿行於地下,聲波順著地麵爬上來,震得她指尖微麻。
她沒有回頭,任風吹亂發絲,光斑在臉上跳動,忽明忽暗,像某種無聲的回應。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某個老舊居民樓的雜物間裏,錄音筆正循環播放著一段語音。
“……我知道你在聽。但這次,我真的不再等了。”
窗外,天光將明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