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往事回首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33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而車裏的陸蕭言,在駛出很遠之後,才猛地踩下刹車,將車停在路邊的應急車道上。
    他趴在方向盤上,胸口劇烈起伏著,眼眶不受控製地紅了。剛才柏南博被夾到的那一幕,像慢鏡頭一樣在他腦海裏反複回放,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得可怕。
    他不是不痛,不是不難受。
    母親去世那天的畫麵,再次不受控製地湧上來。靈堂裏黑白的照片,親戚們異樣的眼光,柏南博那張寫滿愧疚卻無能為力的臉,還有自己當時那種天塌下來的絕望……
    十年了,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以為已經能把那些傷痛藏得很好。可再次見到柏南博,他才發現,那些傷口從未愈合,隻是結了一層薄薄的痂,輕輕一碰,就鮮血淋漓。
    陸蕭言抬手抹了把臉,摸到一片濕意。他多久沒哭過了?好像從母親去世那天起,他就忘了眼淚是什麼味道。
    手機在副駕駛座上震動起來,是陸蕭言的車在半路熄了火。
    不是機械故障,是他自己沒握住方向盤,任由車子歪歪扭扭地停在路邊。柏南博手背上那片紅腫總在眼前晃,混著記憶裏少年時的笑靨,像兩團擰巴的毛線,纏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索性下了車,沿著街漫無目的地走。晚風帶著點初秋的涼意,吹不散心頭的燥熱。路過一家音像店,老舊的音響正放著首十年前的老歌,旋律熟悉得讓他腳步發沉——那是柏南博當年總在他耳邊哼的調子。
    “……月光下的你,發梢沾著星子,我數著你的睫毛,忘了時間在跑……”
    陸蕭言猛地攥緊了拳,轉身拐進另一條岔路。走了約莫半小時,腳下的水泥路變成青石板,兩側的樓房矮了下去,牆頭上探出的石榴枝結著紅燈籠似的果子。
    他愣住了。
    這是他長大的那條老街。
    巷口的雜貨店還開著,老板趴在櫃台上打盹,收音機裏咿咿呀呀唱著評劇。陸蕭言放輕腳步往裏走,石板路被踩得“咯吱”響,驚飛了簷下幾隻麻雀。
    “這不是小言嗎?”賣早點的張嬸端著鍋鏟探出頭,看見他眼睛一亮,“多少年沒見啦!你還好不?前陣子還念叨你呢……”
    話沒說完就被旁邊的王大爺拽了拽胳膊,張嬸這才後知後覺地閉了嘴,訕訕地笑了笑:“回來看看啊?”
    陸蕭言扯了扯嘴角,沒點頭也沒搖頭。他知道老街坊們都記得,記得那個夏天靈堂裏的白幡,記得他紅著眼眶搬空家當的樣子。那些目光裏有同情,有惋惜,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像細密的針,紮得他渾身不自在。
    “嗯,回來看看。”他含糊地應著,加快腳步往前走,直到看見那扇爬滿爬山虎的木門。
    門是舊的,黃銅門環磨得發亮,門楣上掛著的褪色燈籠,還是他十五歲生日時母親親手掛的。他站在門口,指尖懸在門環上,遲遲不敢落下。
    裏麵有母親的聲音。清晨喊他起床吃早飯,傍晚在廚房炒菜時的咳嗽,還有……最後那天,捂著胸口倒在地上時,微弱的呼救。
    陸蕭言閉了閉眼,轉身想走,卻撞上一個堅實的胸膛。
    “抱歉。”
    低沉的男聲帶著點陌生的質感,陸蕭言抬頭,撞進一雙深邃的眼眸裏。
    男人很高,穿著簡單的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流暢的肌肉線條。劍眉斜飛入鬢,鼻梁**,下頜線繃得利落,偏偏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盛著淬過光的寒星。
    “陸……陸蕭言?”盛明淵認出了他,眼裏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克製的欣喜,“真的是你。”
    是盛明淵。
    陸蕭言愣了愣,記憶裏那個總縮在教室角落的瘦小學弟,怎麼會長成這副模樣?
    “盛明淵?”陸蕭言的聲音有些發緊。十年沒見,這個名字幾乎要在記憶裏蒙塵。
    “是我。”盛明淵笑了笑,眼角的紋路很淡,卻讓那張淩厲的臉柔和了幾分,“剛從國外回來,想著來看看阿姨……還有你。”
    陸蕭言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高一那年的盛明淵。校服總像掛在身上的麻袋,永遠低著頭,課間趴在桌上啃幹饅頭,被同學嘲笑“像乞丐”時,隻會把臉埋得更深。有次陸蕭言撞見他被幾個男生堵在廁所,搶了他手裏的半塊麵包,是陸蕭言把人拉開,塞給他自己的飯盒。
    “跟我回家吃飯吧。”那天陸蕭言是這麼說的。
    盛明淵起初是拒絕的,眼裏的戒備像隻受驚的小獸。直到陸母把一碗冒著熱氣的紅燒肉推到他麵前,笑著說“孩子快吃,長身體呢”,他才紅著眼眶,狼吞虎咽地吃了三碗飯。
    後來他成了陸家的常客。陸母總變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糖醋排骨、番茄炒蛋、冬瓜丸子湯……盛明淵每次都吃得幹幹淨淨,然後默默幫著洗碗,或者蹲在院子裏幫陸蕭言修理那輛吱呀作響的自行車。
    “阿姨做的菜,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有次盛明淵小聲說,眼裏的光比天上的星星還亮,“比外婆做的還好吃。”
    那時候他總說,等將來有出息了,一定要報答陸家母子。高二下學期他突然沒來上學,陸蕭言後來才知道,是他那個從未露麵的父親找來了,把他接去了國外。
    “阿姨呢?”盛明淵的目光落在緊閉的院門上,語氣裏帶著期待,“我帶了點國外的特產,想給阿姨嚐嚐。”
    陸蕭言看著他眼裏的光,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那些被強行壓下去的悲傷,混著對母親的思念,突然就決了堤。他張了張嘴,想說“我媽不在了”,可眼淚先一步湧了上來,滾燙地砸在衣襟上。
    盛明淵愣住了。
    他記憶裏的陸蕭言,永遠是笑著的。幫他解圍時笑,給他塞零食時笑,在籃球場上進球時,笑得像把陽光都攏在了懷裏。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陸蕭言,肩膀微微顫抖,眼淚掉得無聲,卻像重錘砸在盛明淵心上。
    “你怎麼了?”盛明淵的聲音有些發緊,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手,想幫他擦掉眼淚。
    指尖快要觸到陸蕭言臉頰時,陸蕭言猛地偏過頭躲開了。他抬手抹了把臉,狼狽地別過身:“沒事,風迷了眼。”
    盛明淵的手僵在半空,指尖還殘留著空氣裏的濕意。他看著陸蕭言泛紅的耳根,心裏像被什麼東西蟄了一下,又麻又澀。
    “阿姨她……”盛明淵試探著問,心裏隱約有了不好的預感。
    陸蕭言深吸一口氣,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我媽……去世好多年了。”
    “去世了?”盛明淵的瞳孔驟然收縮,手裏的禮品袋“啪”地掉在地上,裏麵的東西滾了出來——是幾盒包裝精致的巧克力,他記得陸母以前總說想吃國外的巧克力。還有幾盒包裝精致,看起來價格不菲的化妝品。
    “怎麼會……”盛明淵的聲音都在發顫,“阿姨身體不是一直挺好的嗎?”
    陸蕭言轉過身,臉上已經沒了淚,隻剩一片死寂的蒼白。他看著盛明淵,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她有心髒病。十年前,她知道了我是同性戀,受不了刺激,就……是被我氣死的。”
    後麵的話是陸蕭言補充的,他恨他自己。
    盛明淵像被雷劈中了一樣,僵在原地。
    他想起高中時那些若有似無的流言,想起陸蕭言和柏南博總湊在一起的身影,想起有次撞見他們在操場角落說話,柏南博伸手想碰陸蕭言的臉,被他躲開了。那時候他隻當是少年人的打鬧,從沒想過會是這樣的結局。
    那個總笑著給他人做飯的阿姨,那個會把曬好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阿姨,那個像母親一樣溫暖的人……竟然是因為這個走的?
    “所以你這些年……”盛明淵想說點什麼,卻發現任何安慰都顯得蒼白。他看著陸蕭言眼底的疲憊和麻木,突然明白,這十年裏,這個看似陽光的人,是怎樣背著沉重的枷鎖在走。
    陸蕭言沒接話,隻是彎腰撿起地上的巧克力,和禮盒,塞回盛明淵手裏:“東西你拿回去吧。這裏……沒什麼可看的了。”
    他說完就要走,盛明淵卻伸手攔住了他。
    “陸蕭言。”盛明淵的聲音很沉,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鄭重,“對不起。”
    陸蕭言愣了愣:“跟你沒關係。”
    “可我……”盛明淵想說,要是當年他沒走,是不是能幫上點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沒有如果,他連自己當年的處境都狼狽不堪,又能幫上什麼呢?
    兩人站在老院門口,沉默像潮水般湧來。巷口的評劇還在唱,風吹過石榴葉,沙沙作響,襯得這寂靜越發沉重。
    陸蕭言最終還是先走了。他的背影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長,長長的風衣被風吹得晃,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
    盛明淵站在原地,手裏攥著那盒巧克力,直到包裝紙被捏得變了形。他抬頭看著那扇緊閉的木門,仿佛還能看到陸母在院子裏晾衣服的身影,聽到她喊“小言,明淵,吃飯啦”。
    可終究是物是人非。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巷子裏的燈一盞盞亮起,才像從一場漫長的夢裏醒過來。腳步像灌了鉛,每走一步都覺得沉重。
    路過那家餛飩店時,盛明淵停下了。店裏的燈光暖黃,一對年輕情侶正頭湊在一起分食一碗餛飩,男生耐心地給女生吹涼,動作溫柔得像在嗬護稀世珍寶。
    盛明淵的心髒猛地一縮。
    他突然想起陸蕭言說“我是同性戀”時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卻又藏著驚濤駭浪。
    原來有些陽光背後,藏著這麼深的陰影。
    他走出老街,發動車子時,才發現掌心全是冷汗。後視鏡裏,那扇老舊的院門越來越遠,最終縮成一個模糊的黑點,像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盛明淵是被陽光曬醒的,眼皮掀開的瞬間,腦子裏還殘留著夢裏的碎片——陸蕭言笑著湊過來,發梢蹭過他的頸窩,氣息溫熱得像初夏的風。
    他猛地坐起身,低頭就看見內褲上的濕痕,心髒“咚咚”狂跳,像要撞碎肋骨。
    “瘋了……”他咬著牙罵了句,扯過被子蓋住自己,臉頰燙得能煎雞蛋。他有交往六年的女友,下個月就要回國訂婚,他明明是喜歡女生的,怎麼會夢到和陸蕭言……
    可閉上眼,陸蕭言昨天在老巷口流淚的樣子又鑽進來,睫毛上掛著淚珠,像沾了露水的蝶翅,脆弱得讓人心尖發顫。還有他平時笑起來的樣子,眼睛彎成月牙,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比陽光還晃眼。
    接下來幾天,這種混亂更嚴重了。開會時看著PPT,上麵的圖表突然變成陸蕭言**的背影;吃飯時夾起一塊排骨,竟想起陸蕭言說“這家糖醋味不夠濃”時的表情;甚至和女友視頻時,她笑著說“回來我們就結婚”,他腦子裏閃過的卻是陸蕭言轉身離開時,風衣下擺掃過腳踝的弧度。
    “我是直的。”盛明淵對著鏡子裏的自己低吼,指尖掐進掌心,“絕對是。”
    鏡子裏的人眼神慌亂,耳尖卻悄悄紅了。
    另一邊,柏南博推開家門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噔噔噔”撲過來,抱住他的腿喊“爸爸”。他彎腰把兒子舉過頭頂,換來一串銀鈴似的笑。
    “回來啦?”白羽慕從廚房探出頭,圍裙上沾著麵粉,“最後一道湯馬上好。”
    餐桌已經擺得滿滿當當,都是柏南博愛吃的菜。兒子坐在寶寶椅裏,舉著勺子敲碗,白羽慕溫柔地拍了拍他的小手:“等爸爸坐好再吃哦。”
    柏南博坐下時,白羽慕給他盛了碗湯,指尖不經意碰到他的手背,輕聲問:“今天是不是很累?看你臉色不太好。”
    “還好,開會開久了。”柏南博喝了口湯,掩飾地夾起一塊魚,“你做的鬆鼠鱖魚,還是這麼好吃。”
    白羽慕笑了笑,沒再追問,隻是默默把魚刺挑幹淨的魚肉放進他碗裏。柏南博低頭吃飯,眼角的餘光卻總落在白羽慕安靜的側臉上——他知道,白羽慕那雙清澈的眼睛,早就看穿了他今天頻頻走神,是因為又想起了陸蕭言。
    夜裏,兩人躺在床上,兒子已經在旁邊的小床上睡熟。白羽慕轉過身,輕輕環住他的腰,氣息拂過他的後頸:“要不要抱抱?”
    柏南博身體僵了一下,低聲道:“今天有點累,睡吧。”
    白羽慕的手臂頓了頓,然後輕輕收了回去,隻是把臉頰貼在他的背上,沒再說話。
    黑暗裏,柏南博睜著眼,聽著身後均勻的呼吸聲,心裏像壓著塊石頭。他知道白羽慕在等他說點什麼,可他該怎麼說?說自己見到了陸蕭言,說那些被強行掩埋的記憶又翻湧上來了嗎?
    被子裏的空氣很暖,卻暖不透兩個人之間那層薄薄的、誰也不願捅破的隔閡。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