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重逢如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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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一院急診科的走廊永遠彌漫著一種近乎凝滯的緊張。下午三點的陽光被厚重的玻璃過濾成慘白,斜斜地打在水磨石地麵上,映出醫護人員匆匆來去的影子。消毒水的味道鑽進鼻腔,帶著點微澀的刺激,與監護儀規律的“滴滴”聲交織,構成了陸蕭言工作五年的背景音。
他剛結束一台長達兩小時的清創縫合,是個酒後鬥毆的年輕人,手臂被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摘下手套時,指腹還殘留著縫合針穿過皮肉的觸感,陸蕭言甩了甩手,試圖驅散那點不適,額角的薄汗順著鬢角滑落,沒入白大褂的領口。
“陸醫生,3床家屬又在催了,說想轉去VIP病房。”護士張雅抱著病曆夾走過來,語氣裏帶著點無奈。她跟了陸蕭言五年,熟稔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此刻他緊抿的唇線,意味著耐心已近臨界點。
陸蕭言接過病曆夾,指尖劃過“腦震蕩”的診斷結果,聲音平淡無波:“告訴家屬,急診觀察夠48小時,沒問題再轉。真有那錢,不如勸他家屬少喝點酒。”
張雅忍不住笑了笑。陸醫生總是這樣,話裏帶點冷意,卻總在細節處透著體恤。就像剛才縫合時,明明是個鬧事的醉漢,他還是細心地避開了神經線,嘴裏低聲念叨“這手還得幹活呢”。
她轉身要走,走廊盡頭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幾個穿著西裝的男人簇擁著一個麵色慘白的中年男人衝進來,為首的那個身影挺拔,即使在慌亂中也維持著體麵,隻是眉宇間的焦灼藏不住。
“醫生!快!李總他吐了好多血!”
陸蕭言收起病曆夾,迎上去的瞬間,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頓。
逆光中,那個為首男人的臉逐漸清晰——高眉骨,挺直的鼻梁,下頜線鋒利得像刀刻。十年過去,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添了幾分成熟的淩厲,可那張臉,陸蕭言就算化成灰也認得。
柏南博。
這個名字像一根生鏽的針,猝不及防地紮進心髒最軟的地方,帶著陳年的鈍痛,瞬間讓他呼吸一滯。
“陸醫生?”張雅注意到他的異樣,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
陸蕭言回過神,眼底的波瀾瞬間壓平,隻剩下職業化的冷靜。他伸手掀開擔架上男人的眼皮,又按壓了一下腹部,語速極快:“什麼時候開始吐的?有沒有黑便?既往病史?”
柏南博的目光一直落在陸蕭言臉上,從最初的錯愕,到難以置信,再到一種複雜難辨的情緒,像沉在水底的石子,隱約可見卻摸不透。聽到問話,他才猛地回神,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發緊:“大概一小時前,在酒局上突然嘔血,他有胃潰瘍病史,一直沒好好治。”
“送搶救室,準備血常規、凝血功能,聯係內鏡中心,可能要緊急鏡下止血。”陸蕭言一邊吩咐護士,一邊推著擔架往搶救室走,全程沒有再看柏南博一眼,仿佛他隻是個無關緊要的家屬。
柏南博站在原地,看著陸蕭言的背影。白大褂包裹著挺拔的身形,步履沉穩,後腦勺的發尾被汗水濡濕,貼在頸後。十年了,他從一個青澀的高中生,長成了如今獨當一麵的醫生,可那份骨子裏的專注,和記憶裏那個趴在課桌上解數學題的少年,重疊在了一起。
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攥住了,密密麻麻地疼。
搶救室的門被關上,隔絕了裏麵的忙碌和外麵的焦灼。柏南博靠在走廊的牆上,從西裝內袋裏摸出煙盒,剛想抽出一根,又想起這是醫院,煩躁地塞了回去。同行的助理小心翼翼地遞上水:“柏總,您先喝點水?李總應該沒事的。”
柏南博沒接,目光死死盯著搶救室緊閉的門,喉結滾動了一下:“裏麵那個醫生……你認識嗎?”
助理愣了愣,仔細回想了一下:“好像是陸蕭言醫生,聽說挺厲害的,急診科的骨幹,就是性子冷了點。”
陸蕭言。
柏南博在心裏默念這個名字,舌尖泛起苦澀。是啊,他當然厲害,當年就說要考醫學院,要當最好的醫生,他做到了。可他也做到了另一件事——徹底從自己的人生裏消失,像從未出現過。
高中時的記憶不受控製地湧上來。
那時候的陸蕭言,還是個愛笑的少年,眼睛像盛著陽光,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會有兩個淺淺的梨渦。他們在籃球架下偷偷牽手,在晚自習的間隙溜到操場角落接吻,在學校後街那家餛飩店,分食一碗熱騰騰的餛飩。
柏南博記得,陸蕭言怕燙,每次都要他吹涼了才肯吃,像隻嬌氣的小貓。有一次他故意逗他,把剛舀起來的餛飩遞過去,看著陸蕭言氣鼓鼓地瞪他,然後趁他不注意,低頭咬住那隻餛飩,順勢吻上他的唇。少年的唇齒間,都是餛飩湯的鮮香和彼此慌亂的心跳。
那時候的天總是很藍,日子過得很慢,他們以為隻要藏得夠好,就能一直這樣下去。
直到那張照片被匿名貼滿了校園公告欄。
照片的角度很刁鑽,是他們在操場角落接吻的側影,夕陽的光暈勾勒出兩人交疊的身影,清晰得刺眼。一夜之間,流言蜚語像潮水般湧來。“同性戀”“**”“不知廉恥”……那些惡毒的詞語,像淬了毒的針,紮向兩個尚未成年的少年。
柏南博家境優渥,父母雖然震怒,卻也隻是把他關在家裏幾天,最後托關係讓他轉了學。可陸蕭言不一樣,他是單親家庭,母親身體不好,一直靠打零工供他上學。
柏南博永遠忘不了那天接到的電話。陸蕭言的聲音是他從未聽過的冰冷和絕望,帶著哭腔,說:“柏南博,我媽知道了,她……她進搶救室了。”
等他趕到醫院時,看到的是蓋著白布的病床,和陸蕭言那張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我媽有心髒病,她受不了這個。”陸蕭言看著他,眼睛紅得像要滴血,裏麵卻沒有淚,隻有一片死寂的恨,“柏南博,是你害死了她。從今天起,我們兩清了,不,是你欠我的,永遠還不清。”
後來,陸蕭言辦了休學,等柏南博再想找他時,已經人去樓空。他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刪光了所有聯係方式,換掉了手機號,柏南博托了無數人,都找不到他的蹤跡。再後來,柏南博被家裏送去國外,這段記憶,就成了壓在心底的疤,碰一下,就疼得喘不過氣。
“柏總?柏總?”助理的聲音把他從回憶裏拉出來。
柏南博回過神,才發現搶救室的門開了。陸蕭言走出來,摘下口罩,露出一張被汗水打濕的臉,眉宇間帶著疲憊,卻依舊俊朗。
“陸醫生,李總他……”
“止住血了,暫時沒事,轉到病房觀察。”陸蕭言打斷他,語氣公式化,“後續治療方案,住院部醫生會跟你們溝通。”
說完,他轉身就要走,手腕卻被柏南博一把抓住。
柏南博的手指很燙,帶著點顫抖,力道卻很大,仿佛怕一鬆手,眼前的人又會消失。“蕭言……”
陸蕭言猛地甩開他的手,力道之大,讓柏南博踉蹌了一下。他後退一步,拉開距離,眼神冷得像冰,看著柏南博的目光,像在看一個肮髒的病毒。
“請叫我陸醫生。”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刺骨的寒意,“還有,別碰我。”
周圍的護士和家屬都看了過來,眼神裏帶著好奇和探究。張雅見狀,連忙上前打圓場:“陸醫生,那邊還有個病人等著換藥呢。”
陸蕭言點點頭,沒再看柏南博一眼,轉身快步離開。白大褂的下擺揚起,像一隻倉促飛走的鳥。
柏南博僵在原地,手心裏還殘留著陸蕭言手腕的溫度,很燙,卻也很涼。周圍的目光像針一樣紮在他身上,讓他第一次感到無地自容。
張雅路過他身邊時,腳步頓了頓,看了眼他泛紅的手腕,又看了眼陸蕭言消失的方向,眼底閃過一絲了然,卻什麼也沒說,隻是低聲道:“家屬這邊請跟我來,辦理住院手續。”
柏南博麻木地跟著她走,腦子裏一片空白。
他知道陸蕭言恨他,可他沒想到,十年過去,那份恨意不僅沒有淡去,反而像陳年的酒,越發濃烈。也是,母親的死,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鴻溝,怎麼可能輕易跨越?
安頓好同事,柏南博獨自一人走出住院部大樓。傍晚的風帶著點涼意,吹在臉上,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些。醫院門口的街道上車水馬龍,霓虹初上,勾勒出城市喧囂的輪廓。
他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目光被街角一家亮著暖黃燈光的小店吸引——是家餛飩店。
玻璃門上蒙著一層薄薄的水汽,隱約能看到裏麵坐著的食客,氤氳的熱氣從門縫裏鑽出來,帶著骨湯和蔥花的香氣。
柏南博的腳步像被釘住了一樣,挪不動了。
記憶再次翻湧。
高中後街的那家餛飩店,比這家小得多,隻有四張桌子,牆皮都有些剝落。老板是個和善的老太太,總愛笑著問他們“要不要多加辣”。
每次去,他們都隻點一碗餛飩。陸蕭言不吃香菜,柏南博就提前跟老板說;陸蕭言怕燙,柏南博就拿著勺子,一個一個吹涼了喂他。
“你看你,像個小祖宗。”柏南博嘴上抱怨著,眼裏卻盛滿了笑意。
陸蕭言叼著餛飩,含糊不清地說:“那你還喂我?”
“誰讓你是我的小祖宗哪。”柏南博低下頭,在他嘴角偷了個吻,嚐到了一點鹹鮮的湯汁。少年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卻沒有躲開,隻是輕輕推了他一下,眼裏的笑意像碎掉的星光。
那時候的快樂多簡單啊,一碗餛飩,一個吻,就能覺得擁有了全世界。
柏南博站在馬路對麵,看著那家餛飩店,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疼。他甚至有種衝動,想穿過馬路,走進店裏,點一碗餛飩,像過去那樣,等著那個少年坐在對麵,笑著看他。
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打破了這份脆弱的回憶。
他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念念”兩個字,是他的養子。
按下接聽鍵,電話那頭立刻傳來一個軟糯的童音,帶著點奶氣的撒嬌:“爸爸!你什麼時候回來呀?小白爸爸做了草莓蛋糕,說要等你回來一起吃呢!”
柏南博的心像是被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揉了揉,那份洶湧的悲傷和愧疚,瞬間被拉回現實。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放得無比柔和:“爸爸這邊有點事,處理完就回去,你乖乖跟小白爸爸待著,不許偷吃蛋糕,知道嗎?”
“知道啦!爸爸快點哦!”
掛了電話,柏南博看著手機屏幕上那個笑得一臉燦爛的小男孩照片,心裏五味雜陳。
念念是他和白羽慕三年前收養的孩子,聰明又懂事。白羽慕是個溫柔的人,開著一家小小的蛋糕店,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也把念念照顧得很好。他們的家很溫暖,是他這些年漂泊後,找到的唯一安穩。
可為什麼,再次見到陸蕭言,他還是會失控?
就像現在,他站在餛飩店對麵,竟然忘了自己是開車來的,車還停在醫院停車場。
柏南博自嘲地笑了笑,轉身往醫院走。腳步很慢,腦子裏像有兩個聲音在打架。一個說,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你現在有白羽慕和念念,該珍惜眼前人;另一個卻說,那是陸蕭言啊,是你放在心尖上疼了那麼多年的人,你真的能放下嗎?
走到醫院停車場入口,他剛要刷卡,一輛白色的SUV突然從裏麵開了出來。車速不快,車窗降下,露出的側臉輪廓,讓柏南博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是陸蕭言。
他幾乎是本能地衝了過去,張開手臂攔在了車前。
刺耳的刹車聲響起,輪胎在地麵上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跡。陸蕭言握著方向盤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看向擋在車前的人,眼神冷得像要結冰。
柏南博走到駕駛座窗邊,雙手撐在車窗沿上,因為跑得急,呼吸還有點不穩。路燈的光線落在他臉上,能看到他眼底翻湧的情緒——有愧疚,有懷念,還有一絲近乎卑微的懇求。
“蕭言……”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我們……能不能聊幾句?就幾分鍾。”
陸蕭言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眼神裏沒有任何波瀾,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陌生人。
柏南博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帶著點顫抖:“蕭言,這十年,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和你媽媽,可當年的事,真的有誤會……”
“誤會?”陸蕭言終於開了口,聲音冷得像淬了冰,打斷了他的話,“什麼誤會?誤會你跟我在一起?還是誤會我媽因為這個去世了?”
柏南博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個字。他知道,在陸蕭言母親的死麵前,任何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
“蕭言,我……”他還想再說些什麼,想告訴陸蕭言,當年的照片是被人惡意設計的,想告訴陸蕭言,他出國後一直在找他,想告訴陸蕭言,他有多後悔。
可陸蕭言已經不想再聽了。
他麵無表情地抬起手,按下了關窗的按鈕。
“嗡——”
車窗玻璃緩緩上升,柏南博下意識地想收回手,卻慢了一步。
“唔!”
一聲悶哼,玻璃死死地夾在了他的手背上。清晰的紅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很快就變得又紅又腫,甚至能看到輕微的淤血。
陸蕭言的眼皮跳了一下,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猛地收緊,指腹因為用力而泛白。
柏南博疼得倒吸一口涼氣,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卻沒有躲開,隻是固執地看著車裏的人,眼裏帶著點近乎自虐的執拗:“蕭言,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讓我解釋,讓我彌補……”
車窗已經關到隻剩一條窄縫,柏南博的聲音被擠壓得變了調,卻依然清晰地傳進陸蕭言的耳朵裏。
陸蕭言側過頭,目光落在柏南博被夾得通紅的手上,那片紅腫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翻湧的情緒,那些被強行壓抑的恨意、委屈、不甘,幾乎要衝破胸膛。
他看著柏南博的眼睛,那雙曾經盛滿溫柔的眼睛裏,此刻隻剩下一片冰封的湖麵。
“柏南博。”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透過那道狹窄的縫隙傳出來,像一把冰冷的刀,精準地刺穿了柏南博所有的幻想。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知道,我媽的死不怨你,我隻是想找個人恨,我更恨我自己。”
說完,他踩下油門,白色的SUV猛地往前一躥。柏南博踉蹌著後退了兩步,看著車子彙入車流,尾燈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夜色裏。
他站在原地,手背上的疼痛還在持續,火辣辣的,可遠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
“過去吧……”柏南博低聲重複著這句話,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
是啊,他也想讓過去過去。
可那些午夜夢回的愧疚,那些刻在骨子裏的記憶,那些從未停止過的想念,怎麼可能說過去,就過去呢?
停車場的風吹過,帶著點深秋的涼意,吹起他的衣角。柏南博低頭看著自己紅腫的手背,那裏還殘留著玻璃擠壓的痛感,像一個恥辱的印記,提醒著他,他和陸蕭言之間,早已隔著萬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