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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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麗織是在一陣痛楚中逐漸恢複意識。
    視野緩慢聚攏。她記得自己被一個陌生人類捅了一刀,下意識地想活動身體,卻感到周身沉滯,仿佛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壓著。待看清自己依舊是那身淡紫色的狐狸皮毛時,她緊繃的心弦微微一鬆——還好,身體尚在。
    可這口氣還未舒完,更清晰觸感席卷而來。她發現自己被隨意丟在一處陌生的院落石頭路上,身下是粗糙的白色沙石。而疼痛的來源……竟是一隻通體青碧的青鳥,正穩穩踩在她的背脊上,埋頭幹著一件令狐發指的事——
    那鳥兒尖喙一啄,便從她蓬鬆的尾巴上精準銜起一縷狐毛,幹脆利落地拔下。隨後它輕盈一跳,轉而將那縷紫毛,插進頭頂樹枝上正在搭建的巢穴。拔一縷,插一縷,態度專注得仿佛在從事什麼莊嚴的工作。
    “嘶……”麗織徹底清醒了,她試圖掙紮,可身體卻像是被抽空了力氣,連抬爪都困難,祈瑞的那一刀幾乎廢掉她大半修為,連基本上的療傷都無法做到,隻能眼睜睜感受著那一下下的疼痛。
    “嗷嗷。”死鳥,放開我!她艱難地轉動身子試圖躲開這樣的羞辱,掙紮著要將鳥打掉,可待自己轉身,瞥見周圍的景象,全身毛都炸起來了。
    院落古樸清寂,牆角生著薄苔,天空是一種將明未明的灰青色。宅子屋頂上蹲著個黃毛大貓,它那雙豎起的瞳孔在昏蒙的光線裏收縮成細線,正一動不動,緊緊鎖在麗織身上
    屋門敞開,屋內景象一覽無餘,燈光像是浸了蜜,流淌出柔和而溫暖的漣漪,靜靜籠罩著屋內。光暈下,幾個小巧的身影蜷在各自的軟墊窩裏,睡得正酣,一派安寧。可這暖意盎然的畫麵非但沒讓麗織感到半分安心,反而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擦過脊椎,激得她渾身狐毛微炸,沁出一層無形的冷汗。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暖光深處,透過敞開的門扉,她看見了那個重傷自己的男人正坐在一張木桌前,手執玉盞,嫋嫋熱氣模糊了他低垂的眉眼。那般悠然的姿態,與門外她這狼狽淒慘的處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麗織啞聲道:“你已將我重傷至此……還想怎樣?”
    祈瑞放下茶杯,手肘懶散地支在桌子上,以掌托腮,另一隻手指尖輕敲桌麵,半倚著看向她。那目光看似漫不經心,卻直戳她的靈魂,緩緩罩了下來。“說吧,狐狸,”他耐著性子,語調平緩卻字字清晰,“費心引我過去,是為了什麼?”
    麗織渾身幾不可察地一顫:“你……你猜到了?”
    “我們隱岫一脈與你們山海之地,千百年來向來各守邊界,井水不犯河水。你們族中長輩,想必也反複告誡過——”他略一停頓,聲音裏滲出一絲冰冷的了然,“山海之外,有我們守著。那麼你猜猜……”
    他稍稍前傾,那副閑適的姿態陡然染上刀刃般的壓迫感。“你一個狐鬼,膽子究竟有多大?”語氣驟然轉厲,如寒冰墜地。
    幾乎同時,屋頂上的黃貓弓起脊背,發出一聲低沉的嗚鳴聲,利齒森然外露,在晨光裏泛著冰冷的光。那雙豎瞳死死鎖住麗織,仿佛她稍有異動,下一秒便會撲下,利爪直取咽喉。
    麗織顯然被嚇到,她瑟縮著往後退了一步。
    她忍著劇痛,竭力伏低身軀,將額頭抵在冰涼的地麵上,聲音因虛弱與恐懼而斷續:“求大人……饒小妖一命。小妖並無傷人之心……隻求大人,能垂憐相助。”
    她想起曾聽其他妖族零碎提過:若想與那遙遠的人世產生牽連,單憑逃出闕山界是遠遠不夠的,很快就會被守陣者察覺、抹殺。唯一的希望,便是求得守界者的一絲憐憫。
    祈瑞垂眸看著地上那團微微顫抖的紫色身影,沉默片刻。他並非鐵石心腸之輩,那聲幾不可聞的歎息終是逸出唇邊。他起身,走近,伸手。動作算不上輕柔,卻有意避開了她的傷處,將她提起,帶進了屋內。
    麗織不敢有一絲動作,惶恐地喝下遞給自己的茶水,驚喜地發現自己的傷在逐步愈合,甚至魂體和這具身體亦更加契合。
    大人他……
    “好了就恢複人形說話。”
    祈瑞揉了揉眉心,倦色難掩。懷中的小白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任他指尖慢捋過背脊,發出細微的咕嚕聲。
    麗織低頭啜飲幾口茶水後,熱茶伴著淺淡的靈氣滲入經脈,身上的痛楚終於緩和了些許。她周身泛起一層薄薄的紫色光暈,身形在光影中漸漸抽長。片刻後,一名身著紫色衣裙的女人坐在椅子上,麵色仍顯蒼白,長發如瀑垂落,偶爾有幾縷調皮的發絲垂到耳邊。
    她雙手捧著微溫的茶杯,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良久,才抬起眼睫,望向沙發裏那個看似慵懶卻令人不敢鬆懈的男人。
    祈瑞沒有催促,隻是靜靜等著,指節仍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小白的尾巴。
    “大人……”麗織的聲音已恢複清潤,卻仍透著小心翼翼。她深吸一口氣,終於將那段深埋心底的過往,伴著氤氳的茶煙,緩緩鋪陳開來。
    ————
    麗織並非一隻紫狐。她是這世間僅存的一隻九尾靈狐,通體潔白如雪,唯有尾尖凝著一抹幽邃的藍色,那抹藍似深海中截取的一縷冷光,又如白雪下唯一炙熱的藍火。。
    她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從未見過任何同族。自有記憶起,她便跟隨在山神大人身邊。
    那位大人會坐在雲霧繚繞的蒼山崖邊或悠然僻靜的幽穀深處酣然入睡,而她總愛蜷在他腿邊,將蓬鬆的尾巴搭在他膝上。
    山神的手指修長卻總是泛著冷意,手法很好,穿過她豐厚的毛發時會帶來令人昏昏欲睡的撫觸。
    他尤其喜歡輕輕捏住她那一簇湛藍的尾尖,在指間慢悠悠地繞圈,有時則會拾起幾枚野果,隨手向遠處一拋,她便如一道閃電般竄出,在草木間跳躍捕捉,銜回來時,總能換得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笑意。
    那時的山神並非如今不靠譜的白澤,而是名為青淵的上神——上仙界青龍神君的次子。他的眼眸如同他的名字般深不見底卻永遠清澈。
    那樣的日子,仿佛被闕山界萬年不變的群山和潭水浸泡過,一晃便不知是幾百年還是更久。久到麗織從一隻懵懂依人的小狐,漸漸被縱容成會任性叼走他書卷、會故意將晨露抖落他衣襟、會在他閉目養神時用尾巴尖悄悄搔他鼻尖的……蠻橫不講理的小狐狸。
    她的天地很小,小到隻裝得下那座山,那片潭,和那個永遠會縱容她的人。她的生命裏隻有他。
    她曾以為,這樣的時光永遠不會終結,自己會永遠棲息於他的羽翼之下,做一隻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小狐狸然後有一天變成大狐狸。
    可天道啊,似乎總愛在最愜意的時光裏給人一巴掌。
    ————
    麗織的記憶裏,那段時日的闕山界,總被一種幾乎壓在心頭上的不安所籠罩。天空終日陰鬱低沉,仿佛一塊浸透了墨汁的幕布,沉沉地壓在樹蔭密布的林間。那個她每日都要在山野間盡情奔跑嬉戲的地方,這幾天卻被山神大人嚴令禁止,不許踏出他的洞府半步。
    大人突然變得異常忙碌。從前,他雖為上神,卻鮮少離開闕山界,更不必說頻繁返回上仙界。可那段時間,他總是不見蹤影,歸來時眉宇間也凝著揮之不去的沉鬱,身上偶爾攜來一絲她無法理解的肅殺。她很害怕那種氣息,隻能在大人抱起她的時候用尾巴扇著空氣中那絲令人討厭的味道。
    直到那天大人回來——
    林中上空毫無預兆地彙聚起大量灰色的濃雲,翻滾湧動,幾乎是瞬息間便吞噬了最後一縷天光。
    緊接著,暴雨傾盆而下,砸在樹葉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噼啪聲響。
    雷聲很遠,閃電卻是直接在森林上空炸開,一道接著一道,銀紫色的電蛇撕裂天幕,轟隆隆的巨響震得山體仿佛都在微微顫抖。
    闕山界素來四季溫潤如春,這般狂風暴雨的天氣,是麗織誕生以來從未見過的反常。
    山洞深處,原本蜷在青淵常坐的巨大卻柔軟的座位上睡得不安穩的麗織被一道驚雷猛然震醒。
    她渾身絨毛炸起,幾乎是本能地反應,她邁開還有些發軟的小短腿,跌跌撞撞衝到山洞口,焦灼地望向外麵被暴雨和閃電撕扯得支離破碎的世界。
    大人還沒回來……這樣可怕的雷,會不會……會不會劈到他?在她有限的認知裏,隻有那些要渡劫的大妖,才會引來如此狂暴的天雷。
    就在她幾乎要縮成一團時,洞外滂沱的雨聲中,隱約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麗織耳朵一豎,不假思索地衝入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她的皮毛,她卻顧不得,隻是努力在風雨中辨認。
    一個身影逐漸清晰。是大人!
    可他此刻的模樣,卻讓麗織渾身的血液幾乎凍住。那襲總是纖塵不染的青色衣袍被換下,反而一身黑色戰袍。空氣中飄來的,除了他慣有的清冽氣息,更有一股濃重得化不開的、帶著鐵鏽味的甜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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