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豪宅終於在鄉鄰們或羨慕或咋舌的目光中拔地而起，氣派的羅馬柱，光可鑒人的花崗岩外牆，在周遭樸素的村屋中，如同一隻誤入雞群的孔雀，絢爛而突兀。祁定川站在新宅寬闊的陽台上，俯瞰著村莊，心中充滿了功成名就的滿足感。那超支的三百萬借款，在他此刻看來，不過是這“豐碑”必要的注腳，他自信能輕易抹平。
    帶著這份虛幻的充實感回到上海，他並未第一時間察覺到生意上的微妙變化。金老板那邊的訂單確實在減少，但偶爾還有一些零散項目過來，加上他多年經營的其他渠道仍在運作，收入雖不如前幾年暴利，但維持表麵光鮮似乎綽綽有餘。
    就在這時，他和唐元清將目光投向了即將到學齡的孫女祁詩義。
    “不能讓詩義輸在起跑線上，得給她最好的教育環境。”祁定川抱著孫女，語氣不容置疑。他看中了市區一所知名小學對應的學區房，價格高昂。
    唐元清有些猶豫：“老祁，老家剛花了那麼多，這邊再買……”
    “眼光要放長遠！”祁定川打斷她，“教育是投資！再說，這房子買了還能升值！”
    他盤算著手頭的資金，發現已無法全款。但基於過往的經驗和對未來收入的盲目樂觀，他幾乎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貸款。又是一筆沉重的月供，疊加在老家建房的借款之上，但他似乎渾然不覺，依舊沉浸在為家族“擘畫藍圖”的領袖感中。
    然而，潮水退去的速度，遠比他想象的要快。
    首先是他賴以生存的行業環境變了。廢舊金屬回收加工這門生意，門檻本就不高，以往靠著膽大、關係和信息差就能賺大錢。如今，越來越多精明的年輕人湧入，他們更懂技術，更會利用互聯網，報價更低，服務更靈活。祁定川那種依賴老關係、喝酒談生意的模式，漸漸失去了競爭力。
    其次，也是致命的，金老板那邊的業務幾乎完全停止了。那位歸來的朋友迅速重整旗鼓，拿回了原本就屬於他的大部分份額。金老板雖然念舊，偶爾扔點殘羹冷炙過來，但對於已經習慣了饕餮大餐的祁定川來說，無異於杯水車薪。
    穩固的利潤來源被掐斷，而新的競爭又如此激烈。
    祁定川開始感到吃力。每個月的銀行賬單變得觸目驚心：老家借款的利息、上海學區房的月供、公司的日常運營開銷、一大家子的生活用度……像幾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收入銳減，支出卻剛性增長，他第一次體會到了“拆東牆補西牆”的窘迫。
    以往燈紅酒綠的應酬，不知不覺地減少了。不是他不想，而是請不起了。一頓像樣的酒局，動輒數千上萬，對於如今現金流緊繃的他來說，已成奢侈。他開始找各種理由推脫飯局，那些曾經稱兄道弟、圍著他轉的“朋友”，聯係也漸漸稀疏。世態炎涼，他第一次品嚐得如此真切。
    就在這內交外困、焦頭爛額之際，一個晴天霹靂驟然炸響——王海寧，突發惡疾，搶救無效，與世長辭！
    消息傳來時，祁定川正在為一筆快到期的貸款利息發愁。他握著電話，愣在原地，整個世界仿佛瞬間失去了聲音。
    王海寧，亦師亦友，是他闖蕩上海灘的引路人，是他多次關鍵時刻的指路明燈，是他唯一可以毫無保留傾訴心事、聽取忠告的摯友！他還沒來得及好好報答他，還沒來得及跟他訴說自己如今的困境……
    葬禮上，祁定川看著王海寧的遺像，那個總是帶著沉穩笑容、給他無限力量的大哥，如今隻剩下一張冰冷的黑白照片。他涕淚交加，悲痛欲絕。這悲痛，既為摯友的離去，也為自己失去了最後的精神支柱。
    回到那棟貸款買來的學區房，看著窗外繁華卻冰冷的城市，祁定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力。債務如山，事業停滯，摯友永別，所謂的“朋友”作鳥獸散。
    洋房依舊，豪宅已成，但他的人生，卻仿佛被掏空了。夜裏，他依舊失眠，但不再是因為思考如何擴張生意，而是盤算著下個月哪筆貸款到期，利息幾何。煙抽得更凶了，咳嗽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蒼涼。
    他坐擁數處房產，在鄉裏享有盛名，卻陷入了人生中最真實、最冰冷的低穀。乘風破浪了大半生，他這艘大船，第一次在退潮後，重重地擱淺在了現實的沙灘上，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