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百萬的虧損，像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疤，刻在了祁定川的心上，也刻在了祁家的賬本上。有將近半年的時間，祁定川都處在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裏。他依舊每天去處理生意，但往日的銳氣和果決仿佛被抽空了，常常對著賬本發呆，或是深夜獨自在陽台，望著黑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腳下堆滿煙蒂。
    唐元清和兒子祁錦林雖然當初勸阻不成，但看到他這般消沉，心裏那點“早知如此”的埋怨也化作了心疼。王海寧更是多次拎著酒上門，陪他悶坐。
    “定川，馬有失蹄，人有失手。做生意，哪有一直順風順水的？”王海寧給他倒上酒，“跌倒了，爬起來就是。你祁定川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還能被這點事打趴下？”
    祁錦林也難得地開口：“爸，錢沒了可以再賺，身體垮了就真什麼都沒了。”
    家人的溫暖和摯友的信任，像微弱的火苗，漸漸烘烤著他冰冷的心。更重要的是，他身上那份屬於創業者的韌性，並未被徹底磨滅。債務的壓力如同鞭子，抽打著他必須繼續前行。
    他重新抖擻精神，更加勤勉地撲在生意上。或許是否極泰來，或許是之前積累的人脈和信譽發揮了作用，在金老板這條主線之外，他又接連接到了幾個不錯的拆遷和廢料處理項目。利潤雖然不如巔峰時期，但勝在穩定。幾年下來，那四百萬的窟窿，竟也被他一點點填平，銀行的貸款陸續還清。
    傷疤還在，但不再流血。它變成了一枚隱形的勳章，警示著他，也磨礪了他。
    也正是在這段複蘇的時期，家裏添了一件大喜事——孫女祁詩義出生了。這個軟糯小生命的到來，給這個一度被陰霾籠罩的家庭注入了無限的生機和歡樂。祁定川抱著孫女，看著她酷似兒子小時候的眉眼，心中對兒子的那份虧欠感，似乎找到了新的寄托。他暗下決心，一定要給孫女最好的生活，絕不能讓她再吃她爸爸小時候吃過的苦。
    生活似乎重新走上了正軌，甚至比以往更加安穩。然而，那道傷疤帶來的後遺症，卻以一種更隱晦、更頑固的方式顯現出來——他內心深處那種急於證明自己、渴望被所有人看得起的**，如同被壓抑的火山，燃燒得更加熾烈。他已是中年，半生拚搏，雖然富有，卻總覺得自己缺少一個足夠“光宗耀祖”、能讓十裏八鄉都看得見的“實體勳章”。
    這個“勳章”，就是老家的房子。
    這個念頭在他心裏盤桓已久，此刻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他要回去，建一棟全縣城最氣派、最豪華的房子！不僅要蓋過村裏所有人，更要蓋過前麵那幾家已經建了樓房、曾經讓他暗暗羨慕的鄰居！
    他立刻行動起來，托人請了市裏最好的設計師，反複溝通，要的就是一個“鶴立雞群”的效果。設計圖出來後，連設計師都委婉地提示，有些結構過於複雜，有些材料在鄉村環境下屬於性能過剩。
    但祁定川聽不進去。他帶著圖紙和滿腔熱情，親自回到老家監工，一待就是半年。
    在工地上，他展現出了近乎偏執的“完美主義”。
    “鋼筋！要用最粗的，標號最高的！別人家用12的，我們家就用16的，要用到20的！”
    “水泥？不行，這個標號不夠，給我換最好的！”
    “外牆不要塗料，全部給我貼石材！對，就是那種最貴的花崗岩！”
    每一處細節，他都要用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材料。預算早已被拋到腦後。最初，他手頭閑錢加上一部分生意款項，準備了大概兩百萬，這在他預想中已經能蓋起一座宮殿。然而，在他的“精益求精”下，成本飛速飆升，眼看著就要突破五百萬大關！
    超出的三百多萬，他幾乎眼都不眨，通過生意上的渠道和信譽，輕鬆地借貸而來。他沉浸在打造“傳世之作”的狂熱中，心裏盤算著：“沒關係，現在生意好做，這點錢，很快就能賺回來。”他對自己賺錢的能力，依舊充滿信心，甚至因為填平了四百萬的虧空而更加自負。
    在他親自督建老家豪宅的這半年裏，他全身心投入，幾乎隔絕了外界的信息。他沒有察覺到，上海那邊的生意，正悄然發生著變化。
    他最大的倚仗——金老板，那位曾經給他帶來穩定巨額利潤的貴人，其那位因事入獄多年的摯友，回來了。
    這個消息，起初並未引起太大波瀾。金老板念及舊情，也感念祁定川這些年的合作還算愉快，並未立刻切斷他的貨源。但漸漸地，一些原本指定給祁定川的大宗、高利潤的金屬廢料和處理項目，開始重新流向了那位剛剛歸來、急需重整旗鼓的“老朋友”。
    祁定川還沉浸在老家房子即將封頂的喜悅和對未來財富的樂觀預期中，完全沒有意識到，支撐他如此“揮霍”的現金流根基，已經開始悄然鬆動。
    他用透支未來和極度膨脹的麵子，在故鄉壘砌著華麗的城堡，卻不知遠在上海的戰場上，他最堅實的後勤補給線，已然告急。一場新的風暴，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緩緩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