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的夏天，雨水格外的多。
    祁家村小學那間四麵透風的土坯教室裏，年輕的老師正舉著一本作業，聲音裏帶著難以抑製的讚賞：“都看看！都看看祁定川的作業！這字，這筆鋒，這解題思路！你們但凡有他一半用心，我也能多活幾年！”
    學生們伸長了脖子，看著那本被掛在黑板旁最顯眼位置的作業本，紙張粗糙，但上麵的字跡卻工整清雋，仿佛帶著一股不肯屈就的勁兒。坐在後排的祁定川微微低下頭，耳根有些發燙，心裏卻像揣了一團火。老師私下跟他說過：“定川，好好學，你是能上大學的苗子，將來能當幹部，吃國家糧！”
    “大學”、“幹部”、“國家糧”，這幾個詞像種子，在他心裏紮了根，發了瘋似的生長。
    可命運總愛捉弄懷揣希望的人。那天放學後，他趕著去給生產隊割豬草，在濕滑的田埂上摔了一跤，右腿小腿骨磕在硬石上，發出“哢嚓”一聲脆響。
    鑽心的疼！
    家裏請不起郎中，太奶奶用土法子，找了塊木板給他固定上。傷筋動骨一百天，他這腿，生生在家裏養了半年。
    這半年，是祁定川人生中最焦灼也最充實的半年。焦灼的是，功課落下了，他怕再也追不上；充實的是，他讓弟弟妹妹幫他把能借到的書，無論是課本還是舊報紙，都搜羅了來。他就靠在那張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就著從破窗欞透進來的那點微弱天光，如饑似渴地讀著。腿不能動，但他的思緒早已飛越了這間漏雨的破屋，飛向了書本裏描繪的廣闊世界。
    夢裏，他走進了大學的殿堂，穿上了幹部的中山裝……
    腿好了，夢也醒了。
    現實是家裏快見底的米缸，是父母更加佝僂的脊背，是兄弟姐妹們菜色的臉。他是老三，下麵還有兩張嗷嗷待哺的嘴。
    那天晚上，他聽到太奶奶和父母的低語：“……實在是供不起了……老三成績好，可……”
    後麵的話，他沒聽清，也不必聽了。
    第二天，他沉默地吃完那碗能照見人影的野菜粥，沒有背起書包，而是走到了牆角，扛起了那把他養病期間就已備好的、磨得發亮的鋤頭。
    父親看著他，張了張嘴，最終隻化作一聲沉沉的歎息。母親別過臉，用圍裙擦著眼角。
    他沒有回頭，徑直走向了田埂。陽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看著那片黃土地，將掌心的老繭握得更緊了些。心裏的那團火，似乎被沉重的黃土一層層覆蓋，但灰燼深處，餘溫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