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前的白玉丹陛層層疊疊，映著初夏的天光，晃得人眼生暈。沈微婉垂著眼，指尖輕輕攥著裙擺上繡得極淡的纏枝蓮紋，錦緞的觸感微涼，恰能壓下心底翻湧的躁動。
    殿外的鼓樂聲漸歇，內侍尖細的唱喏聲穿透雲層：“宣，蘇州知府沈仲之女沈微婉，進殿——”
    她依著事先演練千百遍的規矩，斂衽提裙，緩步踏入大殿。金磚鋪就的地麵光可鑒人，倒映出她素淨的身影，也映著禦座上那道深不可測的目光，以及兩側太後與諸位高位嬪妃審視的眼神，如芒在背。
    “抬起頭來。”太後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沈微婉緩緩抬眸，目光隻在禦座與太後處略作停留，便迅速垂下，恰到好處地露出一截光潔的額頭與溫順的眉眼。她今日未施濃妝，隻薄施粉黛，唇上點了一點淺杏色的胭脂，一身月白色宮裝，唯有袖口滾了圈銀線，比起其他秀女的珠翠環繞、豔光四射，竟顯得有些過分素淨。
    “倒是個清秀的，”禦座旁的麗妃輕笑一聲，語氣裏帶著幾分玩味，“隻是這般打扮，莫不是瞧不上咱們皇家選秀，故意敷衍？”
    這話如同一記驚雷，瞬間讓殿內的氣氛凝重起來。沈微婉心中一凜，知曉這是第一個陷阱——麗妃向來愛挑刺，若是辯解過重，會顯得桀驁不馴；若是默不作聲，便是坐實了“敷衍”的罪名，今日怕是難全身而退。
    她雙膝微屈，行下叩拜之禮，聲音清潤卻不卑不亢：“回娘娘的話，臣女不敢敷衍。家中母親常言，女子立身，當以品性為先，容貌次之。今日本是麵見天顏、叩見太後與各位娘娘的莊重場合，臣女若一味堆砌珠翠，反倒顯得輕浮，有失敬畏之心。”
    這話既捧了皇家的威嚴，又暗合了“賢淑”的標準，太後聞言，眼角的細紋柔和了些許。可一旁的容嬪卻不肯罷休，纖指輕點，指向沈微婉的發髻：“既是敬畏，為何連支像樣的簪子都沒有？我瞧你這木簪，怕是街邊幾文錢就能買到的，這是嫌皇家賞賜不夠豐厚，還是覺得自己不配？”
    沈微婉心頭一緊，這木簪是母親留給他的遺物，樸實無華，卻沒想到成了攻擊的由頭。她垂眸望著地麵，聲音低了幾分，帶著恰到好處的委屈與真誠：“回容嬪娘娘，這簪子雖不值錢，卻是臣女母親的遺物。母親臨終前囑咐臣女，無論何時何地，都要不忘本、守初心，以拙樸待人，以恭謹行事。臣女不敢忘母訓，故而日日佩戴，並非有意輕慢。”
    她說著，眼眶微微泛紅，卻強忍著未曾落淚，既顯露出女兒家的柔弱，又不失分寸，不至於顯得矯情。
    禦座上的皇帝一直未曾言語，此刻忽然開口，聲音低沉醇厚：“倒是個重情重義的。隻是後宮之中，光有孝心不夠，還需有眼力見。”
    沈微婉心中一動，知曉皇帝這是在試探她的機變。恰在此時，殿外忽然刮進一陣風，將前排一位秀女頭上的金步搖吹得歪斜，那秀女驚呼一聲，忙伸手去扶，卻不慎將鬢邊的珠花掃落在地，滾到了沈微婉腳邊。
    那秀女是吏部尚書之女，家世顯赫，平日裏便驕縱慣了，此刻臉色煞白，又驚又怒，竟指著沈微婉道：“定是你！故意撞我，還想毀我珠花！”
    這突如其來的指控，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微婉身上。她若是爭辯，便是與吏部尚書之女結怨；若是認下，便是落下“心機深沉”的罪名。沈微婉沒有急著開口，而是緩緩彎腰，拾起那朵珍珠攢成的珠花，用帕子細細擦拭幹淨，然後雙手捧著，緩步走到那秀女麵前，輕聲道：“姐姐息怒，風急路滑，珠花落地也是無意。妹妹怎敢衝撞姐姐？這珠花貴重，姐姐快收好，莫要再遺失了。”
    她語氣恭敬，姿態謙卑，既沒有辯解，也沒有認責，反倒將“無意”二字點透，又順勢捧了對方一句。那秀女本就理虧，見她這般識趣，又當著皇帝與太後的麵，也不好再糾纏，隻得悻悻然接過珠花，狠狠瞪了她一眼。
    太後將這一切看在眼裏，緩緩點頭：“處事還算穩妥，隻是性子太過溫和，怕是在後宮之中難立住腳。”
    沈微婉忙叩首道：“臣女不求高位，隻求能在宮中安分守己，侍奉陛下與太後，便心滿意足了。”
    她這話正說到了皇帝心坎裏。此次選秀，家世顯赫、鋒芒畢露者不在少數，後宮本就暗流湧動，他恰恰需要一些安分守己、不惹是非的女子。而沈微婉容貌清秀卻不奪目，言辭恭順卻有分寸，處事圓融卻不張揚，恰好符合“無害”二字。
    鼓樂聲再次響起，選秀已近尾聲。內侍開始唱喏冊封結果，大多秀女或封貴人，或封常在，唯有沈微婉，聽得那尖細的聲音念道：“沈氏微婉，品性溫良，著封更衣，賜居鍾粹宮偏殿——”
    更衣，乃是後宮最末等的位分，無定員，無實權，幾乎等同於宮中的普通侍女。可沈微婉卻暗自鬆了口氣，深深叩首：“臣女謝陛下隆恩，謝太後恩典。”
    她知道，自己避開了麗妃與容嬪的刁難，躲過了吏部尚書之女的構陷，沒有因鋒芒畢露引來嫉恨，也沒有因過於怯懦被直接淘汰。這末位更衣，看似卑微，卻是她踏入後宮的第一步，是她在這波詭雲譎的深宮中，求得的第一個安身之所。
    走出太和殿時，天光依舊明亮。沈微婉抬眸望了一眼層層疊疊的宮闕，飛簷翹角直指蒼穹，像一張鋪展開的巨網。她輕輕握緊了手中的木簪，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後宮之路，才剛剛開始，而她，有的是耐心與智慧，在這方寸之地，步步為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