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柏冷眼旁觀著這一切。他看著傭人們將原本屬於他生日派對的那些充滿童趣和夢幻的裝飾品收起，換上了更為典雅莊重的花卉和布置。
    看著母親親自核對賓客名單，那上麵大多是宋家核心的親屬和生意上至關重要的合作夥伴，以往他那些喧鬧的“朋友”們，此次大多不在邀請之列。
    他甚至“無意中”聽到母親和管家低聲討論著宴會當天陳周要穿的禮服，是某家頂級高定的最新款，量身定製。而他的禮服，母親隻是溫和地讓他自己去常去的店裏選一套喜歡的。
    區別對待像細密的針腳，無聲無息地將他與這個家的核心縫紉開來，也將他心底最後一絲僥幸縫死。
    他依舊扮演著乖巧的角色，甚至在母親詢問他對宴會流程的意見時，還能微笑著回答：“都聽媽媽和哥哥的，我怎麼樣都可以。”
    隻是，在無人的深夜，他會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聽著窗外隱約傳來的籌備聲響，心髒像是被浸在冰水裏，又冷又澀。
    生日當天。
    宋宅被裝點得燈火通明，氣氛卻不同於往日宋柏生日時的活潑喧鬧，而是一種帶著審視和客套的隆重。來的賓客大多舉止沉穩，言談間帶著分寸，目光不時掃過現場，最終都會落在那個穿著定製禮服、神情有些拘謹卻又難掩清俊的陳周身上。
    宋柏也精心打扮過，一身淺灰色西裝，襯得他膚色白皙，眉眼精致。他站在父母身邊，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微笑，應對著賓客們那些含義複雜的問候——“小白都長這麼大了”、“真是越來越懂事了”、“和周周站在一起，真像一對親兄弟”……
    他微笑著點頭，應和，甚至主動引導話題到陳周身上，扮演著一個體貼、識大體的“弟弟”角色。他的表現完美得讓宋母頻頻投來欣慰的目光，連宋父緊繃的臉色也緩和了不少。
    宋硯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手裏端著一杯香檳，目光偶爾掠過談笑風生的眾人，在宋柏那張笑得無懈可擊的臉上停留片刻，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緒。
    宴會的**，是宋父站在眾人麵前，正式介紹陳周。
    “……今日，不僅是兩個孩子的生日，更是我宋家真正團圓的日子。在此，我正式向大家介紹我的兒子，宋周！”
    他將“宋周”兩個字咬得很重。
    現場響起了熱烈而克製的掌聲。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焦點，所有的恭維，此刻都彙聚在了那個剛剛被冠以“宋”姓的少年身上。
    他才是今晚當之無愧的主角。
    宋柏站在光影交織的邊緣，臉上的笑容依舊完美，隻有垂在身側、微微顫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宋周。
    他連名字都改了。
    從此以後，這個家裏，隻有宋周，和他這個名不副實的“宋柏”。
    燭光點亮，巨大的三層蛋糕被推了上來。蛋糕頂端，並排立著兩個水晶雕刻的“18”數字。
    “請兩位公子一起許願，吹蠟燭吧！”司儀熱情地宣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並排站在一起的宋柏和陳周身上。
    宋柏看著那跳躍的燭火，又看了一眼身旁在燭光映照下表情依舊平淡的陳周，心底一片冰涼。他配合地閉上眼睛，做出許願的樣子。
    願望？他還能許什麼願？
    希望他們別趕他走？
    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夢？
    太可笑了。
    他吹熄了蠟燭，在一片掌聲中，臉上的笑容無懈可擊。
    切蛋糕時，宋母溫柔地握著宋柏和陳周的手，一起切下了第一刀。
    閃光燈亮起，記錄下這“兄友弟恭”的溫馨一幕。
    宋柏順從地做著一切，像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
    宴會進行到後半程，賓客們自由交談、享用美食。宋柏覺得胸口悶得發慌，那身昂貴的西裝像是變成了枷鎖。他趁著沒人注意，悄悄從側門溜了出去，走到了連接主宅與花園的露台上。
    他走向連接主宅與後花園的露台，那裏光線昏暗，相對安靜。
    夜風帶著涼意吹拂在他臉上，讓他因長時間維持笑容而僵硬的臉頰稍微放鬆了一些。
    他剛踏上露台，就聽到角落裏傳來兩個略顯熟悉的聲音，壓低著，帶著幾分酒意和戲謔。
    “……嘖，真是沒想到，宋柏居然不是親生的。”
    “以前多囂張啊，眼睛長在頭頂上，現在好了，真太子回來了，我看他還能神氣多久。”
    “沒看見他剛才那副樣子？裝得可真乖，我差點都信了。”
    “能不裝嗎？再不夾起尾巴做人，怕是連宋家的門都進不了了。不過話說回來，這位真太子看起來倒是挺悶的，不像是個能玩的……”
    是趙琨和那個栗色頭發的男生的聲音。
    宋柏的腳步頓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親耳聽到這些昔日“好友”背後毫不留情的嘲諷，那種尖銳的恥辱感還是瞬間刺穿了他所有的偽裝。
    他臉色煞白，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後退，逃離這難堪的境地。
    然而，就在他轉身的瞬間，一隻溫熱幹燥的手忽然從身後伸過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作用。
    宋柏猛地回頭，對上了宋硯深邃難辨的目光。
    他不知道宋硯是什麼時候過來的，又聽到了多少。
    宋硯並沒有看他，他的視線越過宋柏，落在了露台角落裏那兩個兀自說得起勁的人身上，眼神冰冷銳利，如同實質的刀鋒。
    趙琨正說得唾沫橫飛，忽然感覺到一股迫人的壓力，一抬頭，正好撞上宋硯毫無溫度的目光，剩下的半句話頓時卡在了喉嚨裏，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旁邊的栗發男生也嚇得噤了聲，手裏的酒杯差點沒拿穩。
    “看、硯哥……”趙琨舌頭打結，慌忙站直身體，額頭上瞬間冒出了冷汗。
    宋硯並沒有出聲斥責，他甚至沒有鬆開握著宋柏手腕的手。他隻是用那種冰冷的目光，靜靜地看了他們幾秒。
    那短暫的沉默，比任何疾言厲色的訓斥都更具壓迫感。
    趙琨兩人隻覺得頭皮發麻，連大氣都不敢喘。
    終於，宋硯淡淡地收回了目光，仿佛隻是瞥見了什麼無關緊要的塵埃。他什麼也沒說，握著宋柏的手腕，力道不容置疑地帶著他，轉身離開了露台，將那片難堪和寂靜留給了身後那兩人。
    宋柏被他拉著，踉蹌地跟在他身後。手腕處傳來的溫度清晰而有力，甚至有些燙人。他抬頭，隻能看到宋硯線條冷硬的側臉和緊抿的薄唇。
    他為什麼要幫自己？
    是覺得趙琨他們的話丟了宋家的臉麵？還是……別的什麼？
    宋柏的心亂成一團，那被他強行壓下去的委屈和脆弱，因為這一個突如其來的維護舉動，竟有些控製不住地往上湧。
    宋硯並沒有把他拉回喧鬧的宴會廳，而是帶著他穿過一條安靜的走廊，來到了三樓書房門口。
    他推開房門，將宋柏帶了進去，然後反手關上了門，隔絕了外麵的世界。
    書房裏隻開了一盞昏黃的台燈，光線柔和，將宋硯的身影勾勒得更加挺拔，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他鬆開宋柏的手腕，轉身，目光沉靜地落在宋柏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悉一切。
    “現在，這裏沒有別人。”
    宋硯的聲音低沉平緩，在安靜的房間裏格外清晰。
    “你不需要再演了。”
    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猛地撬開了宋柏苦苦支撐的心防。
    他怔怔地看著宋硯，臉上那副維持了整晚的、完美無瑕的乖巧麵具，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驚愕、慌亂、委屈、還有一絲被看穿後的狼狽，交織著在他眼中翻湧。
    宋硯向前走了一步，逼近他，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他，語氣依舊沒有什麼起伏，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宋柏，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空氣凝滯了。
    書房裏隻剩下兩人輕微的呼吸聲，以及窗外隱約傳來的宴會殘響。
    宋柏垂著眼睫，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他所有翻湧的情緒。他緊緊抿著唇，雙手在身側悄悄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宋硯的問題像一塊巨石投入他早已混亂的心湖。
    他想要什麼？
    他想要回到過去，想要一切都沒有改變，想要他還是那個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宋家二少爺。
    他想要一個隻屬於他自己的、有青提蛋糕的生日。
    可是這些，他說不出口。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是奢望。
    長時間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宋硯並沒有催促，隻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仿佛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他的答案。
    終於，宋柏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依舊沒有抬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試探，又夾雜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委屈：“……我想吃茉莉青提蛋糕。”
    他說完這句話，仿佛用盡了力氣，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宋硯似乎沒料到會是這樣一個答案，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宋柏頓了頓，像是怕他不明白，又或者隻是想找一個宣泄的出口，聲音稍微提高了一些，卻依舊帶著顫音：“以前……以前我過生日，爸爸媽媽都是訂青提蛋糕的，他們說……說我喜歡吃，清甜不膩……”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濃重的鼻音：“可是哥哥，今天的蛋糕……是巧克力的。”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未盡之語已經足夠清晰。
    在那個盛大的、為宋周正名的宴會上，連最後一點屬於他宋柏的印記——他吃了十七年的生日蛋糕口味，都被無聲無息地抹去了。
    沒有人記得，或者，沒有人覺得這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