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循環的齒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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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把小柯和「冷清秋」——或者說,和那個微信列表裏時隱時現的「L」——的關係,比作一台精密的儀器,那麼第一次酒店幽會,就像是這台儀器在經曆了漫長的調試和無數次信號試探後,終於被按下了那個紅色的、寫著「危險運行」的啟動按鈕。
而一旦啟動,這台儀器便仿佛進入了某種預設好的、冷酷而高效的自動化程序。一個固定的、帶著強烈扭曲美感的循環齒輪,開始哢嚓哢嚓地轉動起來。
循環的第一步:信號接入。
通常,信號會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時候,以最簡潔的方式傳來。有時是深夜,有時是清晨,幾乎沒有規律可循。不是微信文字(自從第一次酒店之後,他就像個需要定期清理的緩存文件,失去了在她微信列表裏長期駐留的資格),而是一個直接撥過來的、來自陌生號碼的語音通話。
號碼每次都不一樣,像一次性的匿名電話卡。小柯曾經嚐試回撥,聽到的永遠是「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的冰冷提示。這讓他更加確信,在她那邊,這是一場被嚴格計劃和控製的操作。
通話內容,也模式化得像自動語音回複:
「明天下午兩點,浦東香格裏拉,紫金樓,3215。」
「周五上午十一點,外灘華爾道夫,總會套房,208。」
「下周三下午四點,靜安瑞吉,卡洛琳套房,1558。」
時間,地點,房號。三要素,清晰,準確,不容置疑。沒有問候,沒有寒暄,沒有情感溫度,甚至沒有給他任何回應或者說「不方便」的餘地。仿佛他不是一個有自己工作和生活的人,而是一個隨時待命、隻需接收指令並執行的……工具。
最初幾次,接到這種電話,小柯還會心跳加速,手心冒汗,有一種混合著罪惡感和刺激感的緊張。但漸漸地,這種緊張感被一種麻木的、近乎條件反射的順從所取代。他學會了在接到電話後,立刻在手機備忘錄裏記下信息,然後平靜地(至少表麵上是)回複一句:「知道了。」
循環的第二步:情報交接。
這幾乎成了固定儀式的一部分,帶著點黑色幽默的間諜色彩。他不再需要去商務中心領取文件袋,方式「升級」了。
她會提前告訴他一個酒店內部的特定位置——比如,三樓行政酒廊入口處那個看起來很有年頭的青花瓷瓶後麵;或者,二樓宴會廳走廊盡頭、那幅抽象油畫下方的雜誌架第二層;甚至有一次,是健身房更衣室某個特定編號的儲物櫃縫隙裏(他用房卡撬開的)。
在那裏,他會找到一張用透明膠帶簡單固定著的、光禿禿的酒店房卡。
整個過程,他像一個執行秘密任務的鼴鼠,需要避開監控(自以為),需要動作迅速,需要麵無表情。每次成功拿到房卡,他都有種荒謬的成就感,仿佛完成了一場了不起的潛入。他甚至開始下意識地觀察酒店布局,評估哪些位置更適合進行這種「情報傳遞」。
循環的第三步:限時幽會。
進入房間後的流程,也像被寫進了程序。她通常會在約定時間後的十到十五分鍾內到達,精準得像瑞士手表。她依舊會穿著不同但同樣昂貴低調的衣物,化著精致的妝,臉上是萬年不變的疏離表情。
最初的生澀、試探和緊張,在幾次之後,便如同被快速消耗的燃料,迅速燃盡。剩下的,是一種直奔主題的、近乎機械的效率。
言語交流少得可憐。偶爾,她會在他過於激烈時,發出一兩聲極輕的、像是壓抑不住的鼻音,或者在他某個笨拙的舉動後,幾不可察地蹙一下眉。這些微小的反應,成了小柯在這段關係裏,判斷自己「表現」好壞的唯一標準,也成了他卑微地確認自己並非完全與一具人偶**的可憐依據。
身體是火熱的,糾纏是激烈的,但空氣,始終是冰冷的。她像一片被暫時借用的、沒有溫度的土地,任由他這片「野火」在上麵短暫地、徒勞地燃燒,卻無法真正溫暖其分毫。
循環的第四步:清理現場。
這是循環中最具標誌性、也最讓小柯感到刺痛和屈辱的一環。
事畢。她會像第一次一樣,冷靜地起身,穿衣,整理頭發和妝容,恢複那副完美無瑕、仿佛剛從某個商業談判中走出來的模樣。然後,在他還沉浸在生理餘韻或自我厭惡的茫然中時,她會拿起手機,當著他的麵,找到那個可能剛剛才被她重新加回來的、他的微信賬號,再次點擊——「刪除聯係人」。
「咚」的一聲輕響(或許是他的幻覺),像是一記無聲的耳光,打碎所有短暫的、虛假的溫存幻覺。
然後,便是那句千篇一律的告別:「我先走了。」
沒有回頭,沒有留戀。房門「哢噠」一聲關上,將他一個人,連同滿室的混亂氣息和巨大的空虛,鎖在這個金碧輝煌的牢籠裏。
他就像一個被定期使用的、人形自走情趣用品,用完了,就被斷電,清理數據,等待下一次不知何時會到來的「召喚」。
關係的不對等,在這種固定循環中,被放大到了極致。她掌控著絕對的主動權:聯係的時間、地點、頻率、關係的存續(通過微信的刪除與添加)。而他,隻有被動等待和絕對服從的份兒。
他試圖掙紮過,像困在蛛網上的飛蛾。
有一次,在她刪完微信,準備離開時,他鼓起勇氣,帶著點可憐巴巴的意味,啞著嗓子問:「下次……什麼時候?」
她停在門口,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裏沒有任何情緒,既沒有嘲諷,也沒有不耐,隻有一種純粹的、看待一件物品般的平靜。
「等通知。」她淡淡地說,然後拉開門,離開。
「等通知」。這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釘子,將他牢牢地釘在了這個被動的位置上。
還有一次,他嚐試著在過程中,帶著點討好的意味,想吻她的唇(除了第一次,她似乎總是避開這種過於親密的接觸)。她卻微微偏開了頭,那個吻落在了她的臉頰上。她沒有說什麼,但那個回避的動作,比任何言語的拒絕都更讓小柯感到難堪和下不來台。
他明白了,在這段關係裏,他所能提供的,僅限於身體和某種程度上的「陪伴」(如果這也能算陪伴的話)。情感交流、親密互動,是越界的,是不被允許的。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在那些幽會中。他不再試圖尋找話題,不再期待回應,隻是像個執行任務的士兵,完成著指令要求的「動作」。他甚至開始有點厭惡這樣的自己,那個在黃土高坡上野性難馴的靈魂,似乎在這一次次機械的循環中,被慢慢磨平了棱角,變得順從,甚至……有點麻木。
然而,打破這種麻木,讓他重新清晰地感受到疼痛的,是一次突如其來的、長時間的「信號中斷」。
那段時間,接連兩周,他沒有收到任何來自陌生號碼的「指令」。起初,他以為是正常的間隔。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種焦躁不安的情緒開始在他心裏滋生蔓延。
他像得了手機焦慮症,每隔幾分鍾就要看一眼手機,生怕錯過任何一個陌生來電。洗澡時要把手機放在淋浴間門外,睡覺時要把手機放在枕頭底下。片場休息的間隙,他會無數次地解鎖手機,檢查信號,檢查有沒有漏接電話。
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開始胡思亂想。
是她對他厭倦了嗎?
是他上次哪裏做得不夠好,惹她不快了?
還是……她出了什麼意外?
這種猜測,尤其是最後一種,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他發現自己對那個女人的了解,少得可憐。除了知道她叫「L」,是個極其有錢的富太太,以及她在床第間那些極其有限的身體反應之外,他對她一無所知。她住在哪裏?她有什麼喜好?她過著怎樣的日常生活?她……會不會生病?
這種因為「失聯」而帶來的焦灼和失落,比他預想的要強烈得多。他像個被斷了線的風箏,在空中無助地打轉,找不到方向。
直到某天晚上,他心煩意亂地刷著朋友圈(他幾乎不發,但會看),突然看到姐姐轉發了一條某知名財經媒體公眾號的文章,配文是:「哇,馬爾代夫白馬莊園!客戶的度假照真是讓人羨慕哭了![色][色]」
他心頭猛地一跳,手指顫抖著點開了那篇文章。文章內容是關於某個高端旅遊目的地的推廣,但在文章末尾,小編附了幾張「讀者投稿」的度假照片,說是某位不願透露姓名的VIP客戶分享。
其中一張照片,是夕陽下的私人水屋露台,一個穿著白色長裙的窈窕背影,正麵向著波光粼粼的印度洋。雖然隻是一個背影,但小柯幾乎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她。
照片下麵還有一行小字說明:「L先生一家近日於馬爾代夫白馬莊園享受溫馨假期。」
L先生……一家……
原來不是厭倦,不是意外。
是全家出遊。
是和她那位「生意做得很大」的丈夫,或許還有他們的孩子,在人間天堂般的馬爾代夫,享受著「溫馨」的假期。
那一刻,小柯感覺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
他在這裏像個望夫石一樣焦灼等待,為了一個連真實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魂不守舍。而對方,正和她的法定丈夫、她的家庭,在世界上最奢華的地方,享受著天倫之樂,歲月靜好。
他算什麼?
一個在她規整、奢華、卻可能無比沉悶的生活裏,用來偶爾調味、尋求一點刺激和危險的……地下玩具?
一個需要時招之即來,不需要時(比如家庭度假時)便揮之即去,甚至連存在痕跡都要被及時抹去的……影子?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種被徹底愚弄的憤怒,像海嘯一樣淹沒了他。他猛地將手機摔在床上,發出一聲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
他看著窗外上海永遠燈火通明的夜空,感覺自己像個站在巨大玻璃窗外的人,能看到裏麵那個金光閃閃的世界,卻永遠被一層冰冷的、無法穿透的隔膜擋在外麵。而那個世界裏的人,偶爾會走到窗邊,對他投來一瞥,甚至打開一扇小窗,與他進行一場短暫而危險的交易。但窗,終究會關上。他,永遠在外麵。
循環的齒輪,依舊在哢嚓作響。
但小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開始思考自己在這台精密而冷酷的機器裏,到底扮演著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一顆螺絲?
一個齒輪?
還是一滴……隨時可以被擦拭掉的,多餘的潤滑油?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這種不對等的、完全由對方掌控節奏的關係,正在以一種他無法控製的方式,侵蝕著他,改變著他。
而更可怕的是,他似乎已經有點……習慣了這種侵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