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窗簾縫隙時，南姌苡的手指正搭在筆記本電腦的觸控板上。
    屏幕藍光映得她眼尾發青，昨夜的消息還亮在對話框裏-周主任的通知像根細針，而此刻郵箱裏那封“全體舞蹈係學生參加月度基礎能力測評”的郵件，才是沈硯秋藏在針尾的倒刺。
    她垂眸看向自己交疊在輪椅扶手上的手。
    複健兩年，右腿肌肉仍比左腿細上一圈，指尖輕輕叩了叩金屬扶手，關節發出輕微的脆響。“含複健生”這三個字被她用紅筆圈了又圈，墨跡在紙頁上洇開，像朵畸形的花。
    沈硯秋太了解她了，知道她絕不會給外界留下“借病逃避”的把柄，所以設了個兩難局：上場失誤是弱，缺席更是弱。
    抽屜被推開時發出吱呀聲，一本泛黃的舞譜躺在最底層，封皮上《燼》字的墨跡已經斑駁。
    她指尖撫過那些被自己用鉛筆標注的批注-“第二小節重心左移時膝蓋微顫”“旋轉時右臂保持45度傾斜”，每一筆都是用兩年複健的疼痛換來的。
    這支舞本是為殘奧開幕式準備的，用殘破的肢體演繹靈魂燃燒的張力，此刻倒成了最鋒利的盾。
    測評當天的舞蹈廳像口煮沸的鍋。
    沈硯秋坐在評委席正中央，金絲眼鏡反著冷光，右手食指有一下沒一下敲著評分表，那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兩年前她墜台那晚，他在後台也是這樣敲著手機，等程曉冉的“好消息”。
    程曉冉的出場帶起一陣香風。
    她穿了件露背的銀色舞衣，高難度的大跳接空中轉體三周半落地時，地板都震了震。
    評委席傳來抽氣聲，有老師舉著打分牌喊：“9。8！
    這力度比上回比賽還穩！“她仰頭看向沈硯秋，眼尾上挑的弧度裏全是得意-當年要不是南姌苡突然”失蹤“，這冠軍哪輪得到她？
    輪到南姌苡時，空氣突然凝住。
    她拄著碳纖拐杖，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白色針織開衫下，右腿的肌肉在褲管裏微微抽搐，額角沁出薄汗，卻仍朝評委席彎了彎眼：“老師，能麻煩把音樂調低兩分貝嗎？
    我。。。有點頭暈。“
    沈硯秋的指節捏得發白。
    他看著她扶著把杆緩緩跪地，雙臂像折翼的蝶般展開，眼神從渙散到聚焦，最後燒起一簇幽藍的火-那是當年決賽舞台上，她用足尖點地旋轉時才有的光。
    音樂漸強，她單膝撐地做緩慢旋轉，發梢掃過地麵，喉間溢出極輕的喘息，像困在火場裏的蝴蝶在撲騰最後一絲力氣。
    “停！”坐在最邊上的張教授突然站起來，老花鏡滑到鼻尖，“這哪是測評？
    這是。。。這是用命在跳！“
    有年輕助教悄悄抽紙巾擦眼睛。
    沈硯秋盯著評分表上的“9。5”，筆尖戳破了紙頁-他算到了她會反抗，卻沒算到她把當年墜台時的痛，全揉進了這支舞裏。
    **來得毫無預兆。
    南姌苡的右腿突然不受控地打顫，支撐身體的膝蓋重重磕在地板上。
    她仰頭時，嘴角滲出一縷紅，在蒼白的皮膚下像朵妖異的花。
    “快叫校醫！”
    “擔架！擔架在哪？”
    混亂中，沈硯秋扯了扯領帶，聲音比平時低了八度：“薑雨薇，跟去醫院，別鬧出人命。”他盯著南姌苡被抬上擔架的背影，後頸泛起涼意-當年那筆錢的事，知道細節的人裏，隻剩薑雨薇和他了。
    薑雨薇小跑著跟在擔架旁，目光掃過南姌苡閉著的眼。
    她記得兩年前那個暴雨夜，自己幫沈硯秋銷毀的監控裏，有段畫麵始終揮之不去：南姌苡被人推進儲物間時，轉身的刹那，眼底沒有慌亂，隻有冷到骨頭裏的靜。
    救護車鳴笛聲響起時，擔架被抬上車。
    窗簾縫隙漏進的光裏，南姌苡的睫毛輕輕顫了顫。
    她能聽見薑雨薇在車外打電話的聲音，能感覺到藏在舌下的血膠囊正在溶解。
    有風吹起窗簾角，在她唇邊投下一片陰影-足夠讓她用舌尖快速抹掉最後一絲血跡。
    救護車碾過減速帶時，南姌苡的尾椎骨撞在擔架上，疼得她指尖蜷進掌心。
    但她連睫毛都沒顫-此刻窗簾縫隙漏下的光斑正掃過她唇角，足夠將最後一絲血漬抹進陰影裏。
    她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探向輪椅夾層，金屬搭扣的涼意透過指腹傳來。
    微型錄音筆被她攥進手心時，救護員的對話正從車頂揚聲器漏下來：“那姑娘跳得太拚了，右腿肌肉代償得厲害。。。。。。”“噓，沈教授特意交代要送校醫室，別送醫院鬧大。”
    錄音筆的播放鍵被她按得極輕，沈硯秋那句“別鬧出人命”混著電流聲鑽進耳朵。
    她盯著車頂斑駁的漆皮，喉間溢出極輕的笑-這老東西怕的從來不是她的命，是當年那筆見不得光的賬。
    校醫室的消毒水味撞進鼻腔時，南姌苡適時閉上眼。
    她能聽見推床與地麵摩擦的吱呀聲，能感覺到護士冰涼的手指按在她腕間測脈搏，能聽見沈硯秋派來的薑雨薇在門口說“我在外麵等結果”時刻意放輕的語調。
    “心率82，血壓正常。”老校醫的聽診器離開她胸口，“腿傷處有舊疤增生，剛才衝擊可能引發了肌肉**。”
    “需要留觀嗎？”薑雨薇的聲音更近了些。
    “觀察兩小時，別讓她走動。”
    門被輕輕帶上的瞬間，南姌苡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薑雨薇沒走，她能聽見那女人高跟鞋在走廊裏來回踱步的聲音，像隻被驚動的貓。
    但下一秒，門被撞開的巨響蓋過了一切。
    冷風卷著鬆木香灌進來，南姌苡睫毛顫了顫，透過眼縫看見一道黑影籠罩下來。
    厲戰霆的黑色皮靴碾過地板，帶起一陣風掀動她額前的碎發。
    他彎腰時，鎖骨處的銀鏈垂落，在她眼前晃出冷光。
    “厲同學？”她聲音發顫，像片風中的薄雪，“我。。。。。。我頭好暈。。。。。。”
    厲戰霆的指腹按在她手腕上，不是測脈搏的位置，而是掐住了她橈動脈-那裏跳動的頻率平穩得過分。
    他抬眼時，瞳孔裏映著心電監護儀的綠色波紋，正以規律的節奏起伏。
    “跳得不錯。”他忽然笑了，拇指摩挲她腕骨上的舊傷，“可你不是累倒的，是算準了倒的。”
    南姌苡的眼淚立刻湧出來，順著太陽穴滑進發間：“我真的盡力了。。。。。。醫生說我腿。。。。。。腿可能。。。。。。”
    “可能什麼？”他屈指叩了叩她右腿的石膏，“程曉冉大跳落地時，沈硯秋的筆在評分表上頓了零點三秒-他在等薑雨薇遞小抄。”厲戰霆從口袋裏摸出張皺巴巴的評分單，“你9。5，她9。8。
    差的不是腿，是背後沒人。“
    她的眼淚突然斷了線。
    厲戰霆看著她顫抖的睫毛，目光落在她攥緊的被角上-有半頁紙從枕頭下露出來，邊緣被指甲掐出細密的褶皺。
    他伸手抽出來時，她想攔卻沒力氣似的垂下手，反而哭得更凶：“我就是想。。。。。。想證明自己還能跳。。。。。。”
    紙張翻折的聲音格外清晰。
    正麵是歪歪扭扭的“謝謝厲同學關心”，背麵卻密密麻麻列著數字：“2021。3。15沈硯秋比賽改分程曉冉受益”“2021。4。2沈硯秋轉賬10萬薑雨薇經手”。
    最底下用紅筆圈著今天的日期，旁邊寫著：“測評裝暈錄音筆取證薑雨薇動搖值+30%”
    厲戰霆的指節捏得發白。
    他盯著那行“動搖值”，忽然低笑出聲，溫熱的呼吸掃過她耳垂：“小騙子，你哪是在哭？
    你在記賬。“
    南姌苡的眼淚猛地收住，眼尾還掛著淚珠，眼底卻浮起警覺。
    厲戰霆卻替她把紙塞回枕頭下，指尖劃過她發頂：“哭吧，哭夠了我幫你算。
    沈硯秋讓薑雨薇跟來，是怕你醒了亂說話-可薑雨薇現在在走廊裏翻手機，她剛看了三次你的朋友圈。“
    “朋友圈？”她裝出懵懂。
    “你發的病床照。”厲戰霆掏出手機，屏幕上是她配文“會努力站起來”的照片，“她記得你被抬進來時，左腳在擔架上動了動-專業舞者的肌肉記憶，裝不了。”
    監護儀的滴答聲突然變得刺耳。
    南姌苡望著厲戰霆眼底翻湧的暗潮，忽然伸手勾住他衣角：“厲同學，你為什麼。。。。。。”
    “因為好玩。”他打斷她，起身時帶起一陣風，“兩小時後薑雨薇會接到匿名郵件，裏麵有沈硯秋去年給她的轉賬記錄-你猜她是選錢，還是選命？”
    門在他身後關上時，南姌苡摸出枕頭下的紙，看著新添的“厲戰霆信任值+50%”，嘴角慢慢翹起。
    窗外的銀杏葉打著旋兒落在窗台上，她盯著葉片上的脈絡，像在看一張精密的網。
    深夜十點，舞蹈係辦公室的熒光燈在薑雨薇臉上投下青灰。
    她盯著電腦屏幕，鼠標懸在“重播”鍵上抖得厲害-南姌苡倒地前的三秒，左腿股四頭肌分明有輕微的收縮，那是控製身體下落角度的專業動作。
    “叮-”
    郵件提示音驚得她差點碰倒馬克杯。
    發件人“燼火07”的附件裏，是沈硯秋賬戶去年向她卡內轉十萬的截圖，附言欄寫著“封口費”。
    她的指尖戳在鍵盤上，手機突然震動，南姌苡的朋友圈更新了：病床邊的窗台上，一片銀杏葉正靜靜躺著，配文：“風會記得，每一片葉子的重量。”
    薑雨薇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她望著窗外的銀杏道，忽然想起兩年前暴雨夜，那個被推進儲物間的女孩轉身時，眼底那簇幽藍的火-原來不是靜，是等。
    兩天後，校醫室的門被推開時，南姌苡正扶著拐杖練習走路。
    她右腿的石膏已經換成護具，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卻穩得像量過尺寸。
    厲戰霆靠在門框上，看著她忽然“踉蹌”，拐杖尖磕在台階上-
    但那抹即將摔倒的弧度，精準得像精心設計的舞蹈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