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寫在便簽紙背麵的“君子協議”，像一道無形的結界，將兩人之間那點尷尬和不確定感悄然隔開。日子，開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刻板的規律性向前流淌。
    林薇的生活，第一次被一種外來的、強大的秩序感全方位、無死角地“綁架”了。
    清晨七點整。
    生物鍾讓林薇準時醒來，但叫醒她的，不再是冰冷的鬧鈴，而是從廚房飄來的、若有若無的食物香氣——有時是烤麵包的麥香，有時是小米粥的暖香，有時是煎蛋的油香。她揉著眼睛走出臥室，玄關處，她的家居拖鞋永遠一左一右，呈標準45度角擺放，鞋頭朝外，仿佛隨時等待檢閱。而她昨晚隨意踢飛的高跟鞋，則已不見蹤影，想必是被妥善清潔後，收進了鞋櫃它們該在的位置。
    上午八點。
    無論林薇是在化妝還是換衣服，餐桌上總會準時出現一份搭配好的早餐。周嶼安似乎在她有限的食材庫裏開發出了無限可能。不再是簡單的白粥，可能是用昨晚的米飯加工的蛋炒飯，配上焯水的西蘭花；可能是用速食麵調料包當湯底，加入新鮮蔬菜和那個永不缺席的完美水臥蛋做成的高級湯麵；甚至有一天，他用她冰箱裏僅有的蘋果和酸奶，做出了一道賣相不錯的酸奶蘋果沙拉。
    “湊合吃。”他總是這麼說，語氣平淡，然後將一杯溫度剛好的溫水放在她的手邊。
    林薇從一開始的“受寵若驚”（雖然她臉上絕不會表現出來），到漸漸習慣，再到後來，如果某天早上因為會議太早而錯過這頓早餐，她會覺得一上午都胃裏空落落的，不得不在十點左右溜去茶水間啃冷三明治，從而對整個上午的工作效率產生一種隱秘的怨念。
    工作日的白天。
    家裏大部分時間是安靜的。但林薇發現，無論她頭天晚上把客廳和書房造得多麼狼藉——文件散落，咖啡杯東倒西歪，毯子掉在地上——第二天晚上她回家時，一切都會恢複成那個整潔到令人發指的樣板間狀態。
    她亂扔在沙發上的文件，第二天總會整整齊齊地出現在書房桌麵上那個固定的“待處理”文件格裏。
    她掉在地上的筆，會回到筆筒。
    她拆開的快遞包裝，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種無處不在的、沉默的“修複”能力，起初讓林薇感到一種微妙的不適，甚至有點毛骨悚然。
    她覺得自己的生活仿佛被一雙無形的眼睛時刻監控著，每一個不規範的舉動都被記錄在案，然後在她看不見的時候被強行“校正”。這讓她在自己家裏，都產生了一種如同住在酒店客房般的拘謹感，生怕破壞了那種完美的平衡。
    但很快，她的身體先於她的理智，向這種秩序投降了。
    規律的、營養均衡的三餐吃了不到一周，她那常年與她作對的胃，居然安分了不少。以往每周總要發作一兩次的隱痛，出現的頻率顯著下降。
    她再也無需為了找一份文件或者一支口紅而焦躁地翻箱倒櫃，因為所有東西都有了固定的、邏輯清晰的位置。
    每天回到家，麵對的不再是需要她費力整理的爛攤子，而是一個隨時可以讓她卸下疲憊、徹底放鬆的整潔空間。
    便利，是一種會上癮的毒藥。
    林薇不得不承認，她開始依賴這種被規劃好的生活。那種由周嶼安一手打造的、穩定而可靠的秩序，像一張柔軟而堅韌的網，兜住了她因為高速運轉而時常失控的人生。她理智上偶爾還會掙紮一下，覺得這樣似乎顯得自己很無能，但身體和情緒卻誠實地享受著這一切。
    這種“依賴”在她發現周嶼安的秘密時，達到了一個複雜的高峰。
    那是一個周六的下午，林薇的筆記本電腦突然藍屏，重啟無效。她有一個緊急的郵件需要回複，情急之下，她想起周嶼安也有一台舊筆記本。她走到客房門口，敲了敲門。
    “請進。”
    周嶼安不在房間，可能是在陽台晾衣服。他的筆記本電腦開著，屏幕亮著，停留在某個生活常識查詢網站的頁麵。
    林薇本想直接借用，目光卻無意間被瀏覽器另一個未關閉的標簽頁標題吸引了——「債務明細_v2」。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鬼使神差地，她移動鼠標，點開了那個標簽頁。
    一個製作精細的Excel表格彈了出來。上麵清晰地羅列著：
    債權人 金額(元) 借款日期 約定還款日 備注
    XX銀行(信用貸) 385，000 2022-11-08 已逾期
    李成(前合夥人) 200，000 2023-03-15 2023-09-15 私人借款，無息
    王鵬(朋友) 50，000 2023-05-20 2023-08-20 已逾期
    張薇(親戚) 100，000 2023-02-10 2024-02-10
    總計 735，000
    那些數字，像冰冷的針，刺了一下林薇的眼睛。七十三萬五千。對於曾經的周嶼安，或許不算什麼，但對於一個破產失業、寄人籬下的人來說，這無疑是天文數字，是壓垮駱駝的每一根稻草。
    表格下麵，還有一行用小號字體標注的備注：「優先處理已逾期部分，積極尋找工作，嚐試接少量freelance設計單。」
    林薇飛快地關掉了頁麵，仿佛那是什麼燙手的東西。她的心髒在胸腔裏咚咚直跳，一種複雜的情緒湧了上來——有震驚，有了然，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窒悶感。
    原來他肩上的負擔這麼重。
    原來他每天在這個家裏看似平靜地忙碌背後，藏著這樣的焦慮。
    原來他堅持要用勞動抵扣食宿，不僅僅是為了尊嚴，更是因為他真的……無路可走。
    她沒有動他的電腦，默默地退出了客房，輕輕帶上了門。
    那天晚上，周嶼安依舊像往常一樣，準備了簡單的三菜一湯。吃飯時，林薇表現得和平時沒什麼兩樣，依舊沉默，偶爾回應一下他關於菜品鹹淡的詢問。
    但她的心裏，已經掀起了波瀾。
    她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看他仔細地擦拭灶台，看他專注地熨燙襯衫的領口，看他坐在客廳角落裏，對著自己的舊電腦屏幕，眉頭微蹙的樣子（現在她知道他可能不是在玩遊戲，而是在修改簡曆或者接一些零散的設計活）。
    一種類似於……心疼的情緒，在她那慣於計算得失利弊的商人心髒裏，破土而出。
    她不會像個救世主一樣，直接拍出一張支票說“錢我幫你還了”。那無異於將他的尊嚴踩在腳下。
    她也不會像個知心姐姐一樣，去追問、去安慰。那不符合她的性格，也顯得矯情。
    林薇表達關心和在意的方式，非常“林薇”——用行動，而非言語。
    她開始在公司內部郵件和朋友圈裏，更加留意是否有適合周嶼安背景的職位推薦。她甚至在一次與某個做家居設計平台的朋友通話時，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我有個朋友，對空間整理和家居美學很有想法，以前也創過業，你那邊有沒有什麼項目合作或者兼職的機會？”
    她做得極其隱蔽，如同進行一場商業間諜活動，絕不讓自己顯得過於熱心，更不讓周嶼安有所察覺。
    這天晚上，林薇因為一個跨國會議，忙到將近十一點才從書房出來。客廳裏隻留了一盞暖黃的壁燈，周嶼安應該已經休息了。
    她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準備回房洗漱。經過廚房時，卻看到裏麵亮著微光。
    周嶼安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走了出來，差點與她撞個滿懷。
    “抱歉，”他後退一步，將牛奶遞給她，“看你書房燈還亮著，熱了杯牛奶，助眠。”
    牛奶用透明的玻璃杯裝著，溫度透過杯壁傳遞到林薇微涼的指尖，暖意一直蔓延到心裏。空氣中彌漫著純淨的、溫暖的奶香。
    她看著他那雙在暖黃燈光下顯得格外溫和的眼睛，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這杯恰到好處的牛奶。所有的算計、所有的權衡、所有商業頭腦下的利弊分析，在這一刻，仿佛都被這簡單的、樸實的溫暖融化了。
    她接過杯子，指尖與他的有瞬間的輕觸。
    “謝謝。”她輕聲說。
    這兩個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了一絲真實的、柔軟的溫度。
    周嶼安似乎也察覺到了這細微的不同，他微微怔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不客氣，早點休息。”
    他轉身走回客房，關上了門。
    林薇站在原地，雙手捧著那杯溫熱的牛奶，沒有立刻喝。她看著周嶼安房間門下縫隙裏透出的燈光熄滅，聽著裏麵傳來細微的、歸於平靜的聲響。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這個男人的存在，他所帶來的這種穩定、有序、充滿生活氣息的節奏，正在她那片常年處於兵荒馬亂、高速運轉的世界裏，奇跡般地開辟出了一小塊令人安心的、堅實的“安全區”。
    而她，似乎已經開始貪戀這片“安全區”的溫暖了。
    她低頭，輕輕呷了一口牛奶。溫潤的液體滑入喉嚨，帶著一種平淡卻真實的慰藉。
    今晚，或許能睡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