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在質問，更像是在對自己失控的生活，發出了一聲無力的抗議。
    張辭站在他身後，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他能感覺到陸問之周身都散發著“別惹我”的低氣壓。
    他想道歉，卻又怕說錯話，在原地僵了片刻。
    最終，他小心翼翼地從自己的雙肩包側袋裏，拿出一小瓶礦泉水。
    這是出門前他特意裝的，因為他記得陸問之有晨起喝水的習慣。
    他擰開瓶蓋，遞到陸問之身側。
    “喝點水？”他的聲音很輕，帶著試探。
    陸問之沒有接，也沒回頭。
    那瓶水就那麼懸在半空中，場麵一度非常尷尬。
    張辭隻好默默地收回手，自己握著那瓶水，低聲說：“……對不起，我好像又給你添麻煩了。”
    他的道歉，沒有多餘的解釋，隻有一句笨拙的承認。
    陸問之緊繃的肩膀，塌下來了一絲。
    他最煩的就是處理這種黏糊糊的情緒。
    吵一架都比這幹脆。
    他不想再站在這裏，被小區裏進進出出的人當風景看，隻能重新邁開腳步，悶著頭朝地鐵站走去。
    在地鐵線網圖前，陸問之盯著那縱橫交錯的紅藍綠線，頭都大了——城南城北他都不熟，選哪邊都覺得別扭。
    手不自覺地摸進錢包，掏出一枚一塊錢的硬幣。
    這是他去年買飯團時找的，後來就一直放在錢包夾層裏，每次拿不定主意時就拋它。
    “交給命運，”他含糊地說了一句，對著一臉不解的張辭，補充道，“字麵城北，徽麵城南。”
    他熟練地將硬幣彈向空中，但在接住時，硬幣從指縫滑了出去，“叮當”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幾圈，停在了張辭的腳邊。
    張辭彎腰撿了起來。
    他看著硬幣邊緣沾上的灰塵，幾乎是下意識地，用自己的衣角仔細地擦了擦，才遞回去。
    這個從陸問之那裏學來的、下意識的潔癖動作，讓陸問之愣住了。
    當張辭溫熱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手心時，他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收回了手。
    硬幣躺在他手心，國徽朝上。
    “城北……就城北。”他像是為了掩飾剛才的失態，迅速作出了決定。
    半個小時後，他們來到城北高新技術開發區。
    這裏的一切都太新了，嶄新的玻璃幕牆在陽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張辭舉著手機，屏幕裏那張模糊的、隻有一個建築輪廓的照片，在這片現代化的建築森林裏顯得格格不入。
    他走到一棟大樓前，舉起手機，認真地比對著照片裏那個模糊的輪廓和眼前大樓的牆角。
    陸問之靠在不遠處的樹旁，冷眼看著。
    幾秒後，張辭自己搖了搖頭，放下手機，對陸問之說：“這個不對，角是直的。”
    “嗯。”陸問之從鼻腔裏發出一聲回應。
    張辭也不氣餒，又走向下一棟樓。
    “不對。”
    “也不是。”
    整個上午，他們就在這種枯燥的、重複的循環中度過。
    張辭負責跑腿，像一個不知疲倦的工蜂，執著地對每一棟建築進行比對。
    而陸問之，則像一個沒什麼感情的質檢員，隻需要用最簡單的詞彙，就能判定“不合格”。
    中午，太陽升到了頭頂。
    陸問之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
    他看了一眼還在不遠處研究一棟大樓牆角的張辭，皺著眉，走到園區中心一塊草坪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從背包裏拿出早上準備好的三明治。
    張辭看到他休息了，小跑著過來，在他身邊坐下，也拿出自己的那份三明治。
    他大概是餓壞了，拆開包裝就咬了一大口。
    結果動作太猛，生菜葉從麵包片裏掉了出來，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褲子上。
    他立刻僵住了，飛快地抬頭看了一眼陸問之，見對方正看著別處，似乎沒注意到。
    他趕緊用手指捏起那片生菜葉，迅速塞進嘴裏，然後還心虛地用手掌擦了擦褲子上那一點點沙拉醬的油漬。
    陸問之的餘光其實瞥見了一切。
    他心裏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這家夥，怎麼跟個小孩似的。
    他沒說話，但從自己的背包側袋裏，摸出了一小包紙巾，扔了過去。
    “擦擦手，油。”他言簡意賅。
    張辭接住紙巾，嘿嘿笑了兩聲，臉有點紅：“謝謝！”
    吃完午餐，午後一點的太陽變得更加毒辣。
    頭頂的樹蔭濃密，在地上投下一片清涼。
    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反而襯得四周格外安靜。
    陸問之靠在長椅的靠背上，有些犯困。
    上午的行走消耗了他大量的體力，此刻吃飽喝足，倦意便排山倒海般地襲來。
    他用手指捏了捏鼻梁，視野裏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他很少有這樣在戶外無所事事的時候。
    身邊的張辭也很安靜。
    他沒有玩手機，也沒有催促出發，隻是學著陸問之的樣子，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著頭，看著頭頂樹葉間漏下的細碎陽光。
    陸問之的眼皮越來越沉，意識也漸漸模糊。
    就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頭隨著身體的放鬆，不受控製地向旁邊歪去，輕輕地、磕在了什麼東西上。
    溫熱的，帶著一點彈性，還有布料的觸感。
    是張辭的肩膀。
    陸問之的意識瞬間清醒了一半。
    他猛地坐直身體，看向旁邊，心髒“咚咚”地跳了起來。
    張辭似乎也被這一下驚動了，他轉過頭，眼睛裏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惺忪，看著陸問之，語氣有點含糊地問：“怎麼了？”
    “……沒什麼，有蚊子。”陸問之隨便找了個蹩腳的借口，臉頰卻不受控製地開始發燙。
    他不敢再看對方，隻能轉頭看向別處，假裝在看風景。
    張辭“哦”了一聲，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剛才的異樣。
    他揉了揉眼睛，然後伸了個懶腰。
    “睡了一會兒，舒服多了。”他語氣輕鬆地說，“這裏的樹長得真好。”
    陸問之沒搭話，但因為剛才那個意外的碰觸而狂跳的心，卻怎麼也平複不下來。
    太陽稍微偏西了些，他們繼續開始尋找。
    帶來的水早已喝完，兩個人都有些口幹舌燥。
    “那邊有自動售貨機。”張辭指著不遠處說。
    陸問之跟著他走過去，看著張辭掏出手機，對著二維碼掃了半天，機器毫無反應，屏幕上孤零零地顯示著一行小字：“請升級支付軟件以完成操作”。他有些懊惱地拍了拍手機，小聲抱怨：“出門前明明檢查過的……”
    “讓開。”陸問之的聲音有些生硬。他走上前，用自己的手機“滴”地一聲，買了兩瓶蘇打水。
    他把其中一瓶遞給張辭，別過臉，看向別處。
    “別誤會，”他用一種不耐煩的語氣掩飾著什麼，“我是怕你等會兒中暑了，我還得管你，耽誤找實驗室的時間。”
    “好。”張辭接過水，笑了起來。
    冰涼的瓶身貼在手心，驅散了不少暑氣。
    下午的尋找依然是沒有任何收獲，但太陽就要西沉。
    回程的公交車上，車裏人不多，兩人並排坐著。
    長時間的行走讓兩個人都很疲憊，誰也沒有說話。
    車子在一個路口等紅燈，綠燈亮起時卻被旁邊竄出的一輛電瓶車別了一下，司機猛地一腳急刹。
    慣性巨大，陸問之一時沒扶穩，整個人不受控製地朝著前倒了過去。
    預想中撞上前麵椅背的疼痛沒有傳來，他撞進了一個溫熱而結實的懷抱裏。
    張辭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臂，一把將他攬住，穩穩地護在了自己身前。
    瞬間，陸問之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的臉頰緊貼著張辭的臂膀，鼻尖縈繞著一股幹淨的、陽光曬過的洗衣液的味道。
    隔著薄薄的T恤，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胸膛傳來的熱度和緊實有力的肌肉線條。
    甚至……能聽到那沉穩有力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敲在他的耳膜上。
    時間仿佛靜止了兩秒。
    陸問之猛地回過神，像是被燙到一樣，掙紮著坐直了身體，臉頰瞬間燒得滾燙。
    張辭也鬆開了手，但視線還落在他身上，帶著一絲擔憂，聲音比平時要低沉一些：“你沒事吧？撞到沒有？”
    “……沒事。”陸問之幾乎是立刻回答，卻不敢去看對方的眼睛。
    陸問之將頭靠在冰涼的玻璃窗上，假裝看風景。
    公交車重新啟動，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霓虹燈一盞盞亮起，將城市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
    他很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他偷偷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身邊的人。
    張辭也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著頭，閉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
    他的呼吸很平穩，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褪去了白天那種傻乎乎的執著，顯得異常安靜。
    陸問之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
    車廂裏很安靜，隻有空調的送風聲和報站的電子女音。
    今天一無所獲。
    明天，或許也是。
    他不知道這種荒唐的日子會持續多久。
    這根本不像是在執行什麼任務，倒像是一場……一場被強行安排的、徒勞又漫長的約會。
    重要的不是去了哪裏，看到了什麼，而是他被迫和身邊這個人，一起度過了整整一天。
    當他意識到這個念頭時，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聽著身邊那道平穩的呼吸聲，感受著這個打亂了在他所有生活的人，此刻就安靜地坐在他身邊時，早上那種想要立刻逃離的、令人窒息的感覺，似乎……沒有那麼強烈了。
    他隻是覺得很累，然後，又有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