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昨夜，也是在這裏，江臨在高燒中緊緊攥著他的手腕，無意識地囈語著“別走”。那時他隻覺得是被禁錮的煩躁與憤怒。而現在，知曉了那些隱藏在冰山下的秘密後，再回想那聲“別走”，竟品出了一絲截然不同的、帶著絕望意味的……依賴？
    是他想多了嗎？
    或許，江臨也並非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堅不可摧。在那無人可見的深處，或許也藏著軟弱與恐懼，隻是被更強大的理智和責任強行鎮壓了。
    毛巾下的皮膚溫度正常，不再灼熱。謝沉稍稍鬆了口氣。他放下毛巾，目光落在江臨幹涸的唇瓣上。
    他拿起水杯和棉簽，重複著昨夜做過的事情。蘸水，潤濕，小心翼翼，如同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
    當棉簽的濕潤觸及唇瓣時，江臨的喉結無意識地滾動了一下，但沒有像昨夜那樣躲避或不安，反而微微啟唇，順從地接受了這點滋潤。
    謝沉的心，因這細微的、無意識的順從，而微微一動。
    就在這時，江臨的長睫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深邃的眼眸初時還帶著剛醒時的迷茫與虛弱，水霧氤氳，少了平日的銳利冰冷，顯得有些……柔軟。他的目光沒有焦點地遊移了片刻，最終，落在了近在咫尺的謝沉臉上。
    四目相對。
    空氣有瞬間的凝滯。
    謝沉拿著棉簽的手頓在半空，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是該立刻恢複那副冷冰冰的、彼此仇視的麵孔？還是……
    江臨的眼神在最初的茫然過後，迅速恢複了清明。但那清明之中，卻沒有謝沉預想中的冰冷、嘲諷或惱怒。他隻是靜靜地看著謝沉，看著他還拿著棉簽的手，看著他那雙近在咫尺的、帶著複雜情緒的眼睛。
    他的目光裏，有一種極其複雜的、沉靜的東西。像是疲憊，像是了然，又像是……某種深藏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在那片幽深的湖底悄然湧動，卻終究沒有衝破水麵的平靜。
    他沒有問“你怎麼在這裏”，也沒有像之前那樣說出傷人的話語。
    他隻是看著。目光從謝沉的眼睛，緩緩移到他手中那管被攥得有些溫熱的藥膏上，停留了一瞬，然後又移回他的臉上。
    良久，他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
    那歎息輕得如同羽毛落地，卻像一塊小石子，投入了謝沉本就不平靜的心湖。
    然後，他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耗盡了剛剛積聚起的一點力氣，聲音低啞模糊地吐出兩個字：
    “……多謝。”
    兩個字。輕飄飄的。卻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兩人之間那厚重堅冰的一道微小裂隙。
    謝沉僵在原地，拿著棉簽的手指微微收緊，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澀，微麻，帶著一種陌生的悸動。
    江臨……對他說了“多謝”？
    不是為了演戲，不是帶著嘲諷，而是在他意識清醒、彼此關係依舊緊繃如弦的時刻？
    這比他聽到任何解釋、看到任何證據，都更具有衝擊力。
    他看著江臨重新閉目、仿佛再次陷入淺眠的側臉，那蒼白而疲憊的輪廓在窗外透入的微光裏，顯得異常清晰。
    恨意依舊盤踞在心底，那是兩世積累的、無法輕易抹去的烙印。
    但在這恨意的縫隙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發生著變化。
    一些被忽略的細節，一些被曲解的意圖，一些深埋在冰冷表象下的、或許連當事人都不願承認的……真實。
    謝沉默默地放下水杯和棉簽，將那管藥膏輕輕放在了床頭櫃上。
    他沒有立刻離開，也沒有再做什麼。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守在床邊，如同一個沉默的哨兵。
    窗外，雨後的天空徹底放晴，夕陽的金輝灑滿房間，溫暖而靜謐。
    在這片短暫的、詭異的和平裏，過往的恨意與眼前這複雜難言的現實交織著。
    微光已現。裂隙已生。
    而前路，依舊迷霧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