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血染祁連  第三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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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時初刻,天色微明,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凜冽的寒風卷過曠野,吹動望安軍陣列如林的旌旗,發出獵獵的聲響,仿佛無數亡魂的低聲嗚咽。
    沈如晦立馬於中軍陣前,一身玄甲在晨曦微光中泛著冷硬的色澤。
    他目光沉靜地掃過前方那座熟悉的城池,五年前的風霜血火,無數張逝去的麵孔,最終都凝聚為此刻胸腔中奔湧的、近乎凝固的決意。
    他沒有激昂的呐喊,隻是緩緩舉起手中那柄缺口長劍。
    無需多言。
    “咚!——咚!——咚!——”沉重而蒼涼的戰鼓聲,如同巨人的心跳,驟然敲響,瞬間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也重重敲打在城外數萬望安軍將士和城內守軍的心上。
    “弩車——放!”傳令官聲嘶力竭的吼聲順著旗號傳出。
    陣中為數不多、經過緊急修複和趕製的弩車發出了令人牙酸的絞弦聲。
    下一刻,數十支如小兒手臂粗的巨大弩箭,帶著淒厲的呼嘯,劃破天空,如同複仇的雷霆,狠狠砸向望安城南牆!
    “嘭!”“轟!”巨石夯築的城牆發出沉悶的巨響,垛口碎裂,煙塵彌漫。雖然未能造成較大的破壞,但其威勢足以讓城頭守軍肝膽俱裂。
    “弓箭手——覆蓋射擊!”
    早已準備就緒的弓箭手方陣齊齊仰射!
    霎時間,箭矢如同飛蝗般騰空而起,織成一片死亡的烏雲,向著城頭傾瀉而下!
    城牆上頓時響起一片驚恐的尖叫和慘嚎。
    叛軍士兵慌亂地舉起簡陋的盾牌,或縮在垛口後麵,箭矢釘入木盾、射穿皮肉的聲音不絕於耳。
    “抬雲梯!衝車上前!盾牌手掩護!先鋒營——上!”黑娃的怒吼聲如同炸雷,他親自扛起一具沉重的雲梯,身先士卒,如同猛虎般撲向城牆!
    “殺!!!”積蓄了一路仇恨的望安軍前鋒,如同決堤的洪流,發出震天動地的咆哮,跟著他們的將軍,向著故鄉的城牆發起了決死的衝鋒!
    城上,叛將孫德崖臉色慘白,聲嘶力竭地嗬斥著:“放箭!快放箭!扔滾木!砸死他們!”
    然而,軍心渙散的叛軍反應遲緩,射出的箭矢稀稀拉拉,缺乏準頭。
    滾木礌石也丟得雜亂無章。
    一架架雲梯重重地搭上城牆。
    黑娃口銜鋼刀,一手舉盾,如同猿猴般敏捷地向上攀爬!
    箭矢叮叮當當地射在盾牌上,一塊巨石擦著他的身體轟然落下,砸翻了下麵幾名士兵,他卻恍若未聞,眼中隻有越來越近的垛口。
    “擋住!給我把他們推下去!”一名叛軍小校揮舞著戰刀,試圖組織抵抗。
    就在此時,異變突起!
    城南門樓附近,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騷亂!
    數十名原本正在“抵抗”的叛軍士兵,突然調轉刀口,瘋狂地砍向身邊的同伴和軍官!
    為首一名獨臂老兵,狀若瘋虎,嘶聲大吼:“望安軍回來了!弟兄們!反了這群王八蛋!開城門迎沈帥!”
    是瘸子張和他聯絡好的內應!
    他們等待這一刻太久了!
    “不好了!內應!有內應!”
    叛軍頓時大亂,再也無法組織起有效的防禦。
    正在攀爬的黑娃看得分明,那竟是傳言戰死的瘸子張!
    心中狂喜,更是加快了速度。
    然而,就在他即將躍上垛口的一刹那,城牆內側,一陣密集的箭雨突然襲來!
    角度刁鑽,力道強勁,絕非叛軍所有!
    是狄虜!禿發兀鷲終於出手了!
    他雖不願死守,但也絕不容忍城池如此輕易被攻破!
    他要讓望安軍付出代價!
    “小心冷箭!”
    黑娃隻來得及大吼一聲,揮盾格擋。
    他身邊的幾名親兵猝不及防,頓時被射成了刺蝟,慘叫著跌落下去。
    黑娃自己也感到臂膀一痛,一支狼牙箭穿透盾牌邊緣,深深紮入他的左臂!
    劇痛傳來,他幾乎失手墜落。
    “將軍!”城下將士驚呼。
    “媽的!”
    黑娃眼睛瞬間赤紅,一股狠勁爆發出來,竟直接用牙咬住箭杆,猛地將箭矢連皮帶肉拔出!
    鮮血噴湧,他卻毫不停頓,借著這股劇痛刺激出的凶性,怒吼一聲,猛地躍上了城頭!
    “你黑爺來了!”
    他如同瘋虎入羊群,手中鋼刀狂舞,瞬間將兩名驚呆的叛軍劈翻在地。
    身後,更多的望安軍精銳跟著他湧上城頭,與叛軍和突然出現的狄虜射手展開了慘烈的肉搏。
    城上瞬間變成了血腥的修羅場。
    喊殺聲、兵刃碰撞聲、慘叫聲響成一片。
    就在此時狄虜側翼,忽然出現一股軍隊,是沈如晦之前分道而行的側翼分隊,終於在攻城時趕到了。極大的牽住了狄虜的攻勢,給了攻城極大的喘息。
    與此同時,城下那輛巨大的、臨時趕製的衝車,在無數盾牌手的拚死掩護下,終於“轟”的一聲,狠狠撞在了包鐵皮的沉重城門上!整個城門樓仿佛都為之震顫!
    一下!兩下!三下!
    城門內側的門栓發出不堪重負的**,木屑紛飛。
    城門附近的混戰更加激烈。
    瘸子張帶著內應死守城門通道,與試圖奪回控製的叛軍殊死搏殺。
    不斷有人倒下,鮮血染紅了腳下的磚石。
    “頂住!給老子頂住!沈帥就要進來了!”
    瘸子張嘶啞地吼叫著,獨臂揮舞著一柄撿來的戰刀,渾身浴血,也不知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
    就在這最關鍵的時刻,一支冷箭再次從陰暗處射來,精準地射中了瘸子張的**!
    他悶哼一聲,單膝跪倒在地。
    “張爺!”旁邊一個年輕的內應驚呼著想要撲過來。
    “別管我!守好門!”瘸子張怒吼著,竟然一把折斷腿上的箭杆,用刀拄著地,掙紮著想站起來。
    此時,城外衝車發出了最後一記勢大力沉的撞擊!
    “轟隆!!!”伴隨著一聲巨響和無數驚呼,沉重的城門終於被撞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
    “城門開了!殺進去!”城外望安軍發出了震天的歡呼,如同潮水般湧向城門縫隙。
    也就在這一刻,那名放冷箭的狄虜神射手再次瞄準了明顯是頭領的瘸子張,弓弦悄然拉滿——
    千鈞一發之際,那個年輕的內應看到了箭簇的寒光,他想也沒想,猛地撲到了瘸子張身前!
    “噗嗤!”狼牙箭深深射入了他的後心!
    年輕內應身體一僵,低頭看了看胸前透出的染血箭尖,又回頭看了看瘸子張,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隻是噴出一口鮮血,緩緩軟倒在地,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小豆子!!!”瘸子張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嚎,那是他暗中照顧了多年的一個孤兒,是未來的希望!
    無盡的悲痛和憤怒瞬間吞噬了他。
    而此時,越來越多的望安軍已經通過撞開的城門衝殺了進來!
    “弟兄們!為了望安!為了給我們開門的鄉親!殺光這群雜碎!”
    黑娃也在城牆上殺紅了眼,帶著人向城內衝殺,與進城的主力彙合。
    勝利的天平開始傾斜。
    叛軍徹底崩潰了。
    孫德崖見大勢已去,在親兵保護下,倉皇向北門逃竄,企圖投奔狄虜營區。
    然而,早就盯著他的“夜不收”豈會讓他如願?
    一支精準的弩箭從暗處飛來,將他射落馬下,很快便被亂刀分屍。
    城內的戰鬥逐漸從城牆轉向巷戰。
    望安軍將士懷著的積憤,攻勢如虹。
    負隅頑抗的叛軍被迅速清除,更多的則跪地投降。
    然而,狄虜的營區卻始終大門緊閉。
    營牆之上,弓箭手密布,冷冷地注視著城內的廝殺,沒有絲毫出營救援的意思。
    禿發兀鷲打定了主意坐視不理。
    沈如晦在親兵護衛下,通過洞開的南門,踏入了闊別五年的故城。
    腳下的土地,熟悉而又陌生。
    街道兩旁建築破敗,有些地方還能看到當年血戰留下的焦黑痕跡和刀劈斧鑿的印記,那是收複望安整修時專門留下的痕跡。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硝煙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
    他看見了活著的瘸子張,急忙過去將他緊緊抱住:“老張哥!!我還以為你真的……直到那天看到斥候傳訊。你還在,真的太好了!”分別多年的兩人相視一笑。
    瘸子張轉頭看向城門:“多虧了小豆子,他在死人堆裏把我扒出來,要不是他,我早就死了。萬萬沒想到……”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沈如晦急忙急忙叫來親兵,讓他們扶著瘸子張去醫治,另外又安排人去救治小豆子,看他是否還有一線生機。
    然後他沒有再安排去追擊殘敵,而是徑直走向城中心那片小小的廣場——記憶中,那裏曾是望安軍民聚集的地方。
    上次收複望安後,專門在這裏立過楚將軍的靈位。
    越靠近廣場,抵抗似乎越發微弱。
    終於,轉過一個街角,眼前的景象讓所有跟隨的將士都愣住了。
    隻見廣場上,黑壓壓地跪滿了人!
    大多是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百姓!
    他們手中沒有武器,隻有驚恐和一絲期盼的眼神。
    而在百姓們的前麵,由一些老人、婦孺手持菜刀、木棍、甚至隻是石塊,組成了一道脆弱卻異常堅定的人牆!
    他們死死守護著廣場中央的東西——那不是金銀財寶,而是一塊用木頭粗糙雕刻的靈位!
    上麵用刀刻著幾個歪歪扭扭、卻力透木背的漢字:
    望安守將楚公戈之靈位
    靈位前,擺放著幾個幹癟發黑的窩頭,一碗清澈的、顯然是剛剛換上的清水,三炷細香正嫋嫋升起青煙。
    一瞬間,沈如晦隻覺得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痛,幾乎無法呼吸。
    所有的喊殺聲、所有的計謀、所有的犧牲與堅持,在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最終的歸宿,也化作了無法形容的滔天巨浪,狠狠撞擊著他的靈魂。
    他踉蹌一步,推開想要攙扶的親兵,一步步,極其緩慢地,走向那塊靈位。
    每一步,都仿佛重逾千斤。
    楚戈染血的麵容、堅定的眼神、在他掌心劃下最後一筆時的觸感……無比清晰地重現在眼前。
    他走到靈位前,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單膝跪倒在地。
    顫抖的手,緩緩伸入懷中,取出了那個跟著他在江南守護了五年、如今被血漬和汗水浸染得看不清本來顏色的油布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了裏麵那本同樣斑駁、邊緣卷曲的《望安軍籍冊》。
    他將名冊輕輕放在靈位前,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英靈。
    然後,他抬起頭,看著那塊粗糙的木牌。
    嘴唇翕動著,想說什麼,喉嚨卻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隻能發出破碎的、壓抑的哽咽。
    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無聲的、劇烈的奔流,順著他飽經風霜的臉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土地上,濺起細微的塵埃。
    在他身後,黑娃、以及所有曾經從望安離去的老卒,早已跪倒一片,泣不成聲。
    一路的磨難不曾讓他們流淚,但故鄉的焦土和將軍的靈位,卻輕易擊碎了他們所有的偽裝。
    整個廣場上,隻剩下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和一片壓抑的、令人心碎的悲泣。
    不知過了多久,沈如晦才緩緩站起身。
    他抹去臉上的淚痕,眼神重新變得堅定,但那堅定之中,卻融入了一份更深沉的、源自這片土地和人民的重量。
    他轉向那些依舊跪著的百姓,深深一揖:“諸位鄉親父老!沈如晦……回來晚了!讓你們受苦了!”
    百姓們看著他,看著這群浴血歸來、卻在他們麵前落淚的將士,終於確信——真的回來了!望安軍真的回來了!
    壓抑的哭泣瞬間變成了震天的嚎啕和歡呼!
    人們互相攙扶著站起來,淚水混合著笑容。
    “沈帥!”
    “是沈帥和黑娃將軍!”
    “我們……我們等到啦!”
    很快,有百姓抬出了藏起來的一點糧食和清水,犒勞軍隊。
    更有青壯主動拿起叛軍丟棄的武器,要求加入清剿殘敵的隊伍。
    人心,徹底歸附。
    當日下午,殘陽如血。
    一麵嶄新的、巨大的黑色旗幟在望安城頭緩緩升起。
    旗麵之上,用鮮紅如血的絲線繡著兩個磅礴大字:
    望安
    紅色,一如當年那麵殘旗上的“楚”字,一如二十年前浸透這片土地的鮮血,一如此刻天邊的晚霞,充滿了悲壯與希望。
    旗幟升上頂端,迎風展開的刹那,城下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和哭號!
    沈如晦立於旗下,玄氅迎風獵獵作響。
    他望著腳下這座傷痕累累卻終獲新生的城池,望著歡呼的人群和疲憊卻興奮的將士。
    望安,終於又回來了。
    但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城西北角,狄虜的營寨依舊沉默地矗立著,如同一顆尚未拔除的毒牙。
    北境廣袤的土地上,烽煙並未完全平息。
    京城的暗湧,也絕不會因此停止。
    沈如晦的目光越過歡呼的人群,再次投向北方,投向更遙遠的、未知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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