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盛集團高聳的玻璃幕牆將冬日慘淡的天光折射在亮堂的大堂地板上。
    方予恩坐在工位上，指尖在鍵盤上飛快敲擊，發出急促的嗒嗒聲，試圖將心底那絲莫名的、揮之不去的不安一同敲碎。
    幫A公司設計的alpha專用項圈項目方案的最終修改即將完成。
    這是他熬了不知幾個通宵的成果，也是他通往項目經理職位最關鍵的階梯。
    他一絲一毫都不能分心。
    “予恩！別敲了！快，下樓了！”
    同事張倩倩一陣風似的卷過來，聲音裏是按捺不住的興奮，“新老板的車馬上到門口了，總監讓大家都下去迎一下，顯得重視！”
    方予恩眉頭微蹙。
    他厭惡這種形式主義的場合，更不願將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寒暄上。
    但他的職位和即將到來的晉升考核，讓他沒有說不的資格。
    “馬上好。”
    他保存文檔，深吸一口氣，試圖將腦海裏複雜的代碼暫時清空。
    集團大門外，凜冽的寒風立刻給了所有人一個下馬威。
    昨夜初雪殘留的寒氣尚未化盡，空氣吸進肺裏都帶著冰碴子的顆粒感。
    方予恩被推擠在人群邊緣，手裏塞了一束同事匆忙遞來的、包裝精美的弗洛伊德玫瑰。
    嬌嫩的花瓣在低溫下微微蜷縮，與他抱著花束、凍得發紅的手指相映成趣，都是一種不合時宜的脆弱。
    他低著頭，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聽著身邊同事們壓低聲音的興奮議論。
    “聽說新來的顧總特別年輕！”
    “何止年輕，聽說家世嚇死人，過來是曆練也是接管部分業務的…”
    “關鍵是長得！我上次在財經雜誌瞥見過側臉，絕了…”
    “真的假的？比明星還帥？”
    方予恩的心不在焉地聽著，目光落在自己呼出的白氣上，隻盼這場儀式快點結束。他需要回到他的電腦前，那裏才是他的安全區，他的世界由代碼和設計圖紙構成，清晰、可控，沒有意外。
    低沉的引擎聲由遠及近。
    一輛線條流暢沉穩的黑色賓利慕尚，無聲地滑到榮盛集團大門前，精準地停住。
    空氣瞬間安靜了一秒，隨即被一種更緊張的期待感取代。
    前排司機迅速下車，恭敬地拉開後座車門。
    一隻鋥亮的黑色皮鞋踏在地麵上，鞋底與冰冷的地麵發出輕微而清晰的叩擊聲。
    接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躬身從車內出來。
    刹那間，周遭所有的光線和聲音都被那個身影吸走了。
    他穿著一身剪裁極佳的深灰色羊絨大衣，襯得肩線寬闊平直，身姿挺拔如鬆。膚色是冷調的白，下頜線清晰利落，鼻梁**，一雙眼睛深邃得如同冬夜的寒潭，目光掃過之處，帶著一種不經意的、卻足以讓人屏息的壓迫感。
    他僅僅是站在那裏，就自成一方領域，強大而疏離。
    周圍響起一片細微的、倒抽氣的聲音，以及被努力壓抑下去的驚歎。
    張倩倩死死掐住了方予恩的胳膊，激動得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羽絨服裏。
    方予恩在人群最外圍，隔著攢動的人頭，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隻一眼。
    仿佛一道春雷毫無預兆地劈開冰封的腦海，所有的血液在瞬間凍結後又瘋狂倒流，衝撞得他耳膜嗡嗡作響，指尖的溫度褪得幹幹淨淨，比這寒冬更刺骨。
    顧霆深。
    那張臉，褪去了少年時期最後一絲青澀，輪廓變得更加深刻成熟，英俊得極具攻擊性。
    但方予恩絕不會認錯。
    是那個曾經占據了他整個晦澀青春所有視線和心跳的人，是那個因為他一個卑劣舉動而被推至風口浪尖、最終不知所蹤的人。
    高中畢業典禮後，他就再也沒聽過他的任何消息。
    他曾以為這個人會永遠消失在他的世界裏，成為他罪孽回憶裏一個模糊的、不再疼痛的烙印。
    可他竟然回來了。
    以這樣一種絕對強勢的姿態，重新出現在他的麵前。
    並且，成為了他的……上司。
    恐慌感洶湧如潮水，淹沒了方予恩。
    他幾乎是本能地猛地低下頭，恨不得將整張臉都埋進那束玫瑰裏，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撞得他肋骨生疼。
    人群足夠密集他祈禱對方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角落。
    時間似乎被拉長了。
    他能聽到顧霆深與迎上去的公司高層簡短握手的寒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種公式化的冷淡，與他記憶中那種對誰都溫和的嗓音截然不同。
    腳步聲響起，似乎是朝著他這個方向走來。
    方予恩的脊背僵硬得像一塊鐵板。
    那腳步聲在他麵前不遠處停住了。
    周遭安靜得可怕，所有同事的目光都聚焦過來，帶著好奇和探究。
    方予恩能感覺到那道沉甸甸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讓他無所遁形。
    他抱著花束的手指收緊，指尖因為用力而更加泛白，幾乎要掐斷那些花枝。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裏，他聽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響起，比周圍的空氣更冷，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穿透力。
    “是送我的嗎？”
    這句話，是衝著他說的。
    方予恩猛地抬頭，猝不及防地撞進了顧霆深的眼睛裏。
    那雙眼睛正看著他，平靜無波，深不見底，沒有任何久別重逢的驚訝，更沒有一絲一毫或許該有的怨恨或厭惡。
    就好像……在看一個第一次見麵的、微不足道的旁人。
    近距離地看，那份驚為天人的英俊幾乎帶著鋒芒，刺得方予恩眼睛生疼。
    歲月將他雕琢得更加完美，也更加冷漠。
    方予恩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應急預案、所有的社交辭令在瞬間死機。
    驚慌失措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他的喉嚨，讓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隻能僵硬地將那束冰冷的玫瑰遞出去。
    顧霆深的目光在他凍得通紅的指尖上停留了半秒，然後自然地接過了花束，指尖若有似無地擦過方予恩的手背。
    那觸碰短暫得如同錯覺，卻帶著滾燙的溫度，灼得方予恩猛地縮回手，像是被燙到一樣。
    “謝謝。”顧霆深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情緒。
    他隨即移開目光，轉向一旁賠笑的總監，“外麵冷，讓大家先進去吧。”
    剛才那短暫的交集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人群開始蠕動，簇擁著新老板往溫暖的室內走去。
    張倩倩興奮地拉扯著還在發愣的方予恩：“我的天！予恩！新老板居然先跟你說話了！他還那麼帥！你看到沒有！帥得我腿軟！”
    方予恩毫無反應。他的整個世界還在嗡嗡作響，顧霆深擦過他手背的那一絲觸感，如同烙印般清晰。
    他落在人群最後，腳步虛浮地跟著移動。
    走進旋轉門，溫暖的空調風撲麵而來，卻絲毫驅不散他心底滲出的寒意。
    顧霆深回來了。
    他看到了自己。
    他對自己說話了。
    可是……他那眼神是什麼意思？
    完全的陌生和平靜？
    是真的不記得了？
    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懲罰開端？
    方予恩的心髒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他經營已久、即將看到曙光的事業，他小心翼翼維持的平靜生活，在顧霆深出現的那一刻，驟然懸於一線，搖搖欲墜。
    他抬頭，望著那個被眾星拱月般簇擁著走向專用電梯的高大背影，光芒仿佛天然追隨著他。
    而自己，依舊像很多年前那樣，蜷縮在人群之外的陰影裏，像個窺探光明的卑劣者。
    電梯門緩緩合上，隔絕了那個耀眼的身影，也像是一道閘門，將他所有的恐慌和混亂暫時關在了外麵。
    方予恩站在原地，手裏還殘留著玫瑰的冷香和那一觸即離的燙。
    他知道，有些債，不是時間過了，就能一筆勾銷的。
    討債的終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