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期離開後，阮棠一個人坐在空曠的餐廳裏，許久都沒有動。麵前精致的早餐已經徹底冷透，但她毫無食欲。他最後那句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她心底持續不斷地漾開一圈圈不安又期待的漣漪。
    舊書？他會送什麼舊書過來？是隨手清理書房，還是……別有深意？
    一整個上午，阮棠都心神不寧。她試圖看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想在花園裏走走，又怕錯過送書來的高特助。那種等待審判又夾雜著一絲卑微渴望的心情，折磨得她坐立難安。
    下午三點左右，樓下終於傳來了動靜。是高特助的聲音。
    阮棠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幾乎是屏住呼吸，走到二樓的欄杆旁，向下望去。
    高特助正指揮著兩個傭人抬著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硬紙箱進來，箱子上還貼著某某圖書館注銷的標簽，看起來確實像一批處理掉的舊書。
    “太太，”高特助看到她，恭敬地點頭示意，“方總吩咐送些書過來，給您解悶。您看放在哪裏合適？”
    阮棠強作鎮定，指了指小客廳靠窗的一角：“就放那裏吧，謝謝高特助。”
    傭人將紙箱放下便離開了。高特助又公式化地交代了幾句，也告辭了。
    小客廳裏隻剩下阮棠和那個半人高的紙箱。
    她慢慢地走過去，像是靠近一個潘多拉魔盒。箱子裏散發出一股舊紙張和油墨特有的、混合著淡淡黴味的陳舊氣息。
    她蹲下身，手指有些顫抖地打開紙箱的flaps。裏麵確實是滿滿一箱舊書，各種類型都有，文學、曆史、藝術、甚至還有一些冷門的哲學隨筆，涵蓋了各個領域。
    阮棠的心跳越來越快。她一本本地拿出來，拂去上麵細微的灰塵。這些書……這些書的類型和風格，太像她生前會感興趣的了！她甚至看到了幾本絕版多年的小眾散文集，是她曾經在舊書網上搜尋了很久都沒找到的！
    這絕不可能是巧合！
    方子期他……他是在用這些書試探她！他想看“顧星眠”麵對這些與她本人品味格格不入的書籍時，會是什麼反應？是會厭惡地丟開，還是會……
    阮棠拿起一本泛黃的、邊角有些卷曲的詩集，是聶魯達的。她記得很清楚，這是她高中時最喜歡的一本，曾經反複摩挲翻閱，甚至在扉頁上……
    她的手指猛地頓住，心髒幾乎驟停！
    在那本詩集的扉頁右下角，有一個極其細微的、用鉛筆輕輕畫的小小星星圖案！那是她以前的習慣，喜歡在自己特別珍愛的書上畫一個這樣的標記！
    這本書……這本書怎麼會在這裏？！是從哪裏收來的舊書？還是……根本就是從“阮棠”的遺物中流出來的？
    巨大的震驚和恐慌瞬間攫住了她！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詩集“啪”地一聲掉回箱子裏。
    【警告！檢測到宿主情緒劇烈波動！請冷靜！嚴禁暴露！】係統的聲音冰冷而急促。
    阮棠跌坐在地毯上，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她看著那箱書，仿佛看著一箱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他一定是故意的！他發現了這個標記？還是隻是懷疑？他把這本書混在眾多舊書裏送過來，就是想看她的反應！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如果表現出任何熟悉或者喜愛的跡象，就等於掉進了他的陷阱。如果表現出厭惡和排斥，……那是不是又違背了此刻“改變”了的人設？更何況，要她對著自己曾經視若珍寶的書本露出嫌棄的表情，她做不到……
    掙紮了許久，阮棠終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深吸一口氣，重新伸出手，將掉落的詩集撿起來，和其他書一樣，隻是隨意地翻看了幾頁，臉上努力維持著一種平淡的、甚至略帶些無聊的表情，仿佛隻是例行公事地檢查一下這些“垃圾”的質量。
    然後，她將這些書分門別類地、整整齊齊地碼放在角落的書架上，既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趣，也沒有流露出明顯的厭惡，就像在處理一批無關緊要的擺設。
    做完這一切，她的後背已經驚出了一層冷汗。
    下午茶時間，傭人照例送來了點心和紅茶。今天的點心是精致的馬卡龍和一小塊芝士蛋糕，紅茶旁邊配著方糖和牛奶。
    阮棠坐在小客廳的沙發上，心不在焉地拿起一塊馬卡龍咬了一口。太甜了。她生前就不嗜甜，喝咖啡喝茶都喜歡原味，幾乎從不加糖。她下意識地就把隻咬了一口的馬卡龍放回了碟子裏，然後端起了那杯紅茶，習慣性地什麼都沒有加，輕輕吹了吹，小口啜飲起來。
    微澀醇厚的茶香稍微安撫了她緊繃的神經。
    她完全沒有注意到，書房的門不知何時開了一條縫。
    方子期站在門後，目光穿過門縫，靜靜地看著小客廳裏的景象。
    他看到她如何看似隨意地翻檢那些書，如何強裝鎮定地將它們擺放整齊——動作細致且帶著一種下意識的珍惜，絕非原主顧星眠的粗魯風格。
    他的目光尤其在她拿起那本聶魯達詩集時，驟然縮緊的瞳孔和瞬間蒼白的臉色上停留了片刻。雖然她很快掩飾過去，但那瞬間的失態，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然後，他又看到她放下過甜的點心，端起了那杯什麼都沒有加的紅茶。
    他的眼眸驟然深邃，握著門把的手無聲地收緊。
    不加糖的紅茶。
    這也是那個叫阮棠的女孩，多年不變的習慣。她曾笑著說，喜歡茶本身的味道，加了糖就破壞了那種微澀的回甘。
    一個接一個的細節，像散落的珍珠，被一條無形的線慢慢串起。
    世界上真的有如此多的巧合嗎？
    性格大變，習慣改變，喜好逆轉……甚至，連那些深植於骨髓的小動作和品味，都朝著一個特定的、他無比熟悉又痛徹心扉的方向靠攏？
    方子期的眉頭緊緊鎖死，心中那片懷疑的迷霧非但沒有散去，反而凝聚成了更具體、更驚人的猜想輪廓。
    那個荒謬的、他曾一閃而過卻又強行壓下的念頭，再次不受控製地破土而出，帶著摧毀一切認知的力量。
    他緩緩關上了書房的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閉上眼睛，試圖平複胸腔裏那股劇烈翻湧的、近乎荒唐的驚濤駭浪。
    需要更多證據。
    他需要更冷靜地觀察，更謹慎地求證。
    窗外陽光正好，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他腳下拉出長長的、明暗交錯的光影。
    一如他此刻混亂而洶湧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