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非幾乎是腳下生風，隻想盡快遠離那個讓他心煩意亂的藏書閣，以及那個比蠱毒還難纏的蕭徹。可沒走多遠，身後就傳來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國師大人，走這麼快作甚？可是生我的氣了？”蕭徹的聲音帶著笑意，語氣裏聽不出半分悔意。
    淩非腳步不停甚至更快了幾分，冷聲道：“閣主多慮，我尚有要事。”
    “要事？”蕭徹三兩步便輕鬆追上，與他並肩而行，側頭看他緊繃的側臉，“再要緊的事也得先用飯吧？這都晌午了，國師大人難不成要學那餐風飲露的神仙？”
    淩非被他堵得一噎，幹脆閉口不言，隻埋頭往前走。他覺得自己快要被這人氣飽了，還吃什麼飯？
    蕭徹卻不依不饒，繞到他前麵倒退著走，麵朝著他，臉上是那種讓淩非無比頭疼的笑容：“好啦，方才在藏書閣是在下孟浪了，我給國師大人賠個不是。你看，我這誠心誠意道歉，國師大人總得給個機會，讓我將功補過，請你吃頓飯吧？”
    他這認錯態度看似誠懇，可那雙眼睛裏分明寫著“我知道你拿我沒辦法”。
    “不必。”淩非試圖從他身邊繞過去。
    蕭徹卻像塊牛皮糖，也跟著挪了一步，依舊擋在他麵前，歎了口氣，語氣忽然變得正經了幾分：“其實，我追出來，除了道歉，是真有正事。”
    蕭徹眼底笑意更深，知道不能再撩撥過火，否則真把人惹急了。他忽然壓低了聲音，語氣也正經了幾分：
    “其實，方才在藏書閣，我並非全然在……胡鬧。”他指尖一翻，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塊邊緣殘缺不全的玉片。
    那玉片看起來毫不起眼，但淩非目光觸及的瞬間，他從那玉片上，感受到了一股與墟淵深處同源的死寂！
    “這是……？”淩非神色一凝，注意力瞬間被吸引。
    “從一堆廢棄的雜物裏翻出來的。”蕭徹將玉片遞到淩非眼前，讓他能看清上麵的紋路，“氣息與墟淵相符，而且這明顯隻是一小塊碎片。我懷疑，需要找齊其他部分拚合，才能知曉其真正用途。”
    他收起玉片，看著淩非眼中尚未褪去的驚疑，慢悠悠地道：“如何？國師大人現在，可有興趣與在下共進午餐，順便……聽聽在下的些許猜測？吃完飯，我便將所知盡數告知。”
    這下，淩非當真是騎虎難下了。
    拒絕？這玉片關乎墟淵之謎，他不可能不在意。
    答應？豈不是又順了這人的意？而且他幾乎能想象到吃飯時對方會如何“得寸進尺”。
    看著蕭徹那副“你看著辦”的模樣，淩非隻覺得額角青筋都在跳。這人……絕對是算計好了的！
    最終，對墟淵之謎的探究欲壓過了那點別扭情緒。淩非冷哼一聲，算是默認，轉身朝著膳堂的方向走去，隻是步伐依舊帶著點僵硬。
    蕭徹看著他明明妥協卻還要強撐的背影，終於忍不住低笑出聲。
    藥王穀的膳堂頗為寬敞，雖經變故，但基本的桌椅尚存。此刻正值飯點，裏麵已有不少弟子在用餐。然而，當淩非冷著一張臉，和帶著笑意的蕭徹一前一後走進來時，原本還有些嘈雜的膳堂，瞬間安靜了不少。
    弟子們紛紛抬頭，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原本坐在中間通道附近幾桌的弟子，竟都極其自覺地端起自己的碗盤，挪到了更偏遠的角落，硬生生將中間最好最寬敞的一張桌子給空了出來。
    淩非：“……”
    蕭徹卻仿佛毫無所覺，甚至頗為滿意地掃了一眼那自動清空的“雅座”，十分自然地引著淩非走過去坐下。
    秦長老吩咐準備的小菜很快端了上來，確實精致可口。然而淩非這頓飯，注定吃得食不知味。
    果然—
    淩非剛拿起筷子，蕭徹便極其自然地將自己麵前那副明顯更幹淨，木質更細膩的碗筷推到他麵前，同時伸手就要去拿淩非手裏那副普通的。
    “用這副。”蕭徹語氣自然，“我檢查過了，這副木質好。”
    淩非握著筷子的手一緊，躲開他的動作，冷聲道：“不必。”
    蕭徹也不強求，隻是收回手托著腮看他，幽幽歎了口氣：“國師大人連這點心意都不肯領受，真是讓人傷心。”
    淩非：“……”
    飯菜很快上來，果然是幾樣清淡小菜，並兩碗白粥。
    淩非正準備盡快吃完，結束這場煎熬，蕭徹的“攻勢”便開始了。
    “國師大人，嚐嚐這個筍片，看著挺嫩。”蕭徹說著，非常自然地用自己的筷子夾了一筷，作勢就要往淩非碗裏放。
    淩非立刻將自己的碗往旁邊一挪，避開了那雙不懷好意的筷子。
    蕭徹從善如流地將筍片放進自己碗裏，卻又不經意般提起：“說起來，國師大人似乎不喜蔥薑？下次我讓膳房注意些。”
    淩非捏著筷子的手緊了緊。他確實不喜，但這人是怎麼知道的？還“下次”？誰跟你有下次！
    他悶頭喝粥，試圖無視對麵那道始終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沒吃幾口，蕭徹又狀似關心地開口：“粥有些燙，國師大人慢些用，小心傷了喉嚨。”說著，還順手地將自己麵前那碗晾得溫熱的粥，與淩非手邊那碗冒著熱氣的換了過來。
    淩非隻覺得一股血氣直衝頭頂，他這輩子都沒這麼……這麼被動和尷尬過！
    就在蕭徹似乎還想再說點什麼，進一步挑戰他忍耐極限的時候，淩非猛地放下了筷子。
    “啪”的一聲輕響，在安靜的膳堂裏格外清晰。
    所有暗中觀察的弟子都屏住了呼吸。
    淩非抬起眼，不再是躲避，而是直直地看向蕭徹。那雙總是冷澈的眸子裏，閃爍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決絕。
    他忽然微微傾身，向蕭徹的方向靠近了幾分。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原本遊刃有餘的蕭徹都愣了一下。
    隻見淩非目光掃過蕭徹麵前那碟幾乎沒動過的小菜，嘴角勾起一個帶著明顯是嘲諷的冷笑，聲音不大，卻足以讓近處的人聽清：
    “蕭閣主如此”悉心關照”，莫非是覺得我連自理之力都無？”
    他頓了頓，在蕭徹驚訝的目光中，拿起一旁的公筷，動作優雅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夾起一塊蕭徹方才想夾給他的筍片，然後——
    放進了蕭徹的碗裏。
    “閣主自己也要多吃些。”淩非看著他，語氣恢複了平日的冷淡，“畢竟，探尋墟淵秘境，耗費心神。若餓壞了閣主這”算無遺策”的腦子，我……會很是困擾。”
    說完，他不再看蕭徹瞬間僵住，重新拿起自己的筷子，慢條斯理地開始吃那碗被換過來的粥。
    蕭徹看著碗裏那塊筍片，又抬頭看看對麵看似平靜的淩非，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
    他拿起筷子，珍而重之地將那塊筍片放入口中，細細品味，然後看著淩非，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國師大人”親手”所夾，自然是……人間至味。”
    淩非執筷的手幾不可查地一顫，強作鎮定的麵具下，是徹底亂了節奏的心跳。
    淩非的回應的確讓他有些意外，但是蕭徹確實是吃定了這一點。
    他太了解淩非了。這人骨子裏刻著“規矩”二字，身份是枷鎖，責任是牢籠。
    有些話，一旦挑明，就再無轉圜餘地。要麼徹底接納，要麼徹底決裂——而淩非，絕不會允許自己在局勢未明，還強敵環伺的當下，陷入如此被動的感情漩渦。
    所以蕭徹才敢如此肆無忌憚。
    他將所有逾矩的行為都包裹在“盟友關切”的外衣下。每一次看似親密的靠近，每一句曖昧不清的話語，都是一次精心計算的投石問路。
    他在賭，賭淩非的沉默就是一種默許，賭那越來越紅的耳根和偶爾泄露的慌亂，是冰層下湧動的暗流。
    他享受著看那塊冷硬的石頭因自己而泛起漣漪的成就感。他知道淩非惱，知道淩非窘，甚至知道淩非可能已經在心裏將他罵了千百遍。
    但那又如何？
    淩非不敢問。
    不敢問那句“蕭徹，你意欲何為”。
    更不敢在得到答案後，去麵對那必然天翻地覆的局麵。
    於是，蕭徹便越發得寸進尺。
    這層一捅即破的窗戶紙，此刻，反倒成了他最好的護身符，讓他可以冠冕堂皇地，行“覬覦”之實。
    一頓氣氛詭異的午飯終於結束。淩非幾乎是立刻起身離開這滿是探究目光的是非之地。
    蕭徹也倒是守信，他領著淩非來到了藥王穀後山一處僻靜的觀星崖。此地地勢較高視野開闊，遠離穀中喧囂，夜觀星象本是極佳，白日裏則顯得格外幽靜。
    崖頂有一方平整的青石，四周布置著幾塊看似隨意散落的黑曜石，實則隱隱構成一個簡單的聚靈靜心陣法。
    “此地如何？”蕭徹拂去青石上的落葉，姿態閑適地坐下，“氣息純淨幹擾甚少，正適合推演那玉片的來曆。”
    淩非站在崖邊，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試圖驅散胸腔裏那股被蕭徹撩撥起的燥熱。
    他環顧四周，不得不承認蕭徹眼光毒辣，此地確實是進行精密推演的好去處。他微微頷首算是認可。
    蕭徹笑了笑，不再多言，神色稍稍認真了幾分。他取出那枚殘破的灰白玉片置於掌心，指尖縈繞著星輝，緩緩點向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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