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斷斷續續下了幾天，終於徹底放晴。
    天空是那種洗過一樣的、清澈高遠的藍，陽光變得通透卻不再灼人，空氣裏彌漫著幹爽的落葉和泥土的氣息。
    林隅安的生活似乎也撥開了之前那層灰蒙蒙的霧氣，變得清晰明亮起來。
    每周兩次的圖書館輔導已經成了雷打不動的習慣，他甚至開始提前期待那四十分鍾。
    期待那種思維被精準引導、難題迎刃而解的暢**，更期待……
    那個坐在對麵的人。
    沈墨竹依舊是那副冷淡自持的模樣，輔導時話不多，效率至上。
    但林隅安能捕捉到越來越多細微的差別。
    比如，當他終於獨立解出一道困擾已久的難題時，沈墨竹雖然不會誇獎，但微微頷首的幅度會比平時大一點點；比如，當他因為一個低級錯誤而懊惱拍額頭時，沈墨竹的筆尖會在草稿紙上停頓那麼半秒；再比如，每次輔導結束，除了那些係統梳理的筆記，沈墨竹偶爾會“順手”多推過來一張便簽條，上麵可能是一道巧妙的變形題，或者一個更容易記憶的口訣，語氣依舊是“看到覺得你可能需要”。這些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特別”，像細小的糖粒，悄無聲息地融化在林隅安日複一日的枯燥學習裏，泛起隱秘的甜。
    他開始更仔細地觀察沈墨竹。
    觀察他思考時習慣性輕點紙麵的修長手指，觀察他偶爾被難題困住時會極輕地蹙一下眉然後很快鬆開，觀察他喝水時微微滾動的喉結。
    他甚至能分辨出沈墨竹身上那股幹淨清冽的氣息裏，除了洗衣液，似乎還有一點點極淡的、像是墨水和舊紙張混合的味道，很好聞。
    這種觀察讓林隅安感到一種莫名的安心。
    他不再像最初那樣，把沈墨竹當成一個高高在上、需要仰望的符號，而是逐漸拚湊出一個更具體、更鮮活的人——
    一個雖然優秀得離譜，但也會疲憊、會有細微習慣、並且……對自己似乎真的有點不一樣的人。
    這個認知讓林隅安的心髒時不時就像被羽毛搔過，癢癢的，帶著點雀躍。
    周三下午有節體育課，內容是惱人的八百米和一千米測試。
    跑完下來，林隅安隻覺得嗓子眼冒火，肺都要炸了，癱在操場邊的看台上半天緩不過勁。
    周浩跑去小賣部買水，回來扔給他一瓶冰鎮可樂。
    冰涼的液體灌下去，刺激得他一個激靈，卻覺得無比痛快。
    他擰上瓶蓋，目光無意識地在操場上逡巡，很快就在跑道另一頭看到了沈墨竹的身影。
    他顯然也剛跑完，額發被汗水濡濕了幾縷，貼在光潔的額角，臉頰泛著運動後罕見的淺紅。
    他沒像其他男生那樣直接坐在地上或大聲喧嘩，隻是微微喘息著，站在一棵葉子快要掉光了的銀杏樹下，正仰頭喝著礦泉水。陽光透過稀疏的枝椏，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勾勒出流暢的下頜線和隨著吞咽動作滾動的喉結。
    林隅安看著看著，忽然覺得手裏的可樂有點刺眼。
    沈墨竹喝的是最普通的礦泉水。
    他想起沈墨竹似乎從不喝這些碳酸飲料，也幾乎不去小賣部買零食。
    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冒了出來。
    周四下午輔導前，林隅安提前了十分鍾溜出教室，心髒砰砰跳，像個準備做壞事的小賊。
    他一路小跑來到學校西門外的奶茶店——那是學生們私下裏很愛光顧的地方，雖然老師們明令禁止碳酸飲料和奶茶進教學樓。
    他站在花花綠綠的菜單前猶豫了半天，最後指著其中一個對店員說：“要這個，熱的，三分糖。”然後又補充道，“麻煩……包裝得簡單一點。”
    他記得沈墨竹喜歡簡單的東西。
    拿著那杯溫熱的、用樸素紙杯裝著的奶茶回到圖書館時，沈墨竹已經坐在老位置了。林隅安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點，走過去坐下。
    “對不起，來晚了一點。”他小聲說，把書包放好。
    沈墨竹抬眸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目光落在他帶來的那杯奶茶上，極快地停頓了一下。
    林隅安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他手忙腳亂地把奶茶往沈墨竹那邊推了推，聲音因為緊張而有點發幹：
    “那、那個……今天體育課，謝謝你……幫我記了跑步成績……”
    其實體育委員負責記成績，沈墨竹隻是站在終點線附近
    這個借口蹩腳得讓他自己都想咬舌頭。
    沈墨竹看著那杯被推過來的飲料，沉默了幾秒。
    圖書館安靜的光線裏，能看清紙杯上升騰起的、細微的白色的熱氣。就在林隅安以為他會拒絕，或者用那種冷淡的眼神看得自己無地自容時，沈墨竹卻伸出手，接過了那杯奶茶。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林隅安還沒來得及完全收回的手指。
    微涼的觸感讓林隅安猛地一顫，飛快地把手縮了回來，藏到桌子下麵，指尖蜷縮，那一點涼意卻仿佛順著血液流回了心髒，激起一陣慌亂的悸動。
    “謝謝。”沈墨竹的聲音很低，聽不出什麼情緒。
    他沒有立刻喝，隻是將那杯奶茶放在了自己筆記本的旁邊，然後像往常一樣翻開習題冊，“先看上次的錯題。”
    “哦，好。”林隅安趕緊點頭，拿出卷子，心跳卻依然快得不像話。
    整個輔導過程，那杯奶茶就安靜地待在桌角，散發著淡淡的、甜暖的香氣，無聲地侵擾著這片原本隻屬於墨水和紙張的領域。
    林隅安的目光總是不受控製地飄過去，他看到沈墨竹講題間隙，偶爾會瞥一眼那杯奶茶，但始終沒有動。
    直到四十分鍾輔導結束，沈墨竹整理好東西，站起身。
    他拿起那杯奶茶，指尖摩挲了一下溫熱的杯壁，然後看向林隅安。
    “走了。”“嗯，明天見。”林隅安連忙說。
    沈墨竹點了點頭，拿著那杯奶茶，轉身離開了。
    林隅安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圖書館門口的光影裏，心裏像是鬆了一口氣，又像是懸起了什麼。
    他送出去了，對方收下了。這算……成功嗎？可他到底喝沒喝？喜不喜歡？
    各種念頭亂七八糟地堆在腦海裏。
    第二天早上，林隅安照例六點四十前趕到教學樓。
    沈墨竹已經等在那裏了，正靠著牆背單詞。
    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
    兩人目光相接，林隅安下意識地想躲閃，卻見沈墨竹像是極其自然地，從書包側袋裏拿出一個東西，遞了過來。
    是一個真空包裝的、看起來就很高級的三明治，包裝簡潔，沒有任何花哨的logo。
    林隅安愣住了。
    “早飯。”沈墨竹的語氣平淡無波，仿佛隻是在確認一個事實。
    他的目光落在林隅安明顯空著的雙手上——他通常都是在校門口隨便買個包子對付。
    “啊？我……”林隅安一時沒反應過來。
    “多了一個。”沈墨竹言簡意賅，把三明治又往前遞了遞，動作沒有一絲遲疑或勉強，“不吃浪費。”
    他的理由總是這樣，簡單直接，讓人無法拒絕，也……找不到任何曖昧的縫隙。
    林隅安看著那個三明治，又看看沈墨竹沒什麼表情的臉，腦子裏突然閃過昨天那杯奶茶。這是……回禮嗎？還是真的隻是碰巧多了一個？
    心髒又不爭氣地加速跳動起來。他遲疑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個還帶著一點體溫的三明治。“謝……謝謝。”
    “嗯。”沈墨竹應了一聲，收回手，重新拿起單詞書，仿佛剛才隻是完成了一個物品交接流程。
    教學樓的門正好開了。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去，依舊沒什麼交流。
    走到教室門口，沈墨竹拿出鑰匙開門。
    林隅安跟在他身後，手裏捏著那個三明治，包裝紙發出輕微的聲響。
    沈墨竹打開燈，走到窗邊開窗。
    清晨冷冽的空氣湧進來。林隅安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低頭看著手裏的三明治。
    培根、雞蛋、生菜，夾在全麥麵包裏，是他會喜歡的搭配。他偷偷抬眼看向對麵。
    沈墨竹已經坐下，重新沉浸到了單詞裏，側臉在燈光下顯得平靜又專注，好像剛才那個遞出三明治的人不是他。
    林隅安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咬了一口。
    麵包鬆軟，食材新鮮，比校門口的包子不知道好吃多少倍。
    他慢慢地吃著，心裏那點雀躍和甜意又開始不受控製地冒泡，混合著更多的不確定和小心翼翼的猜測。
    他越來越確定沈墨竹是個好人，一個麵冷心熱、體貼周到的好人。
    但他也越來越無法忽略自己心裏那些因為對方細微舉動而泛起的、越來越頻繁的漣漪。
    那些“順手”、“剛好”、“多餘”，真的都隻是巧合和善意嗎？
    還是……有什麼別的，是他不敢深想，卻又忍不住偷偷期待的東西？
    他嚼著嘴裏美味的三明治，味蕾感受到的是滿足，心裏卻像是被貓爪輕輕撓著，癢而迷茫。
    陽光透過窗戶，漸漸照亮了整個教室，也照亮了空氣中緩慢浮動的微小塵埃。
    新的一天開始了，而他心裏的某個角落，也像是被這晨曦和手裏這份突如其來的早餐，悄然點亮了一盞暖昧不明的燈。